替嫁之将(63)
在对方的咒骂中,几名骑手直奔吏部尚书杨榛府邸,咚咚砸门。连续急敲,是为报丧。几人进门之后,府中由外至内一阵骚动,脚步杂沓。不多时,又一骑快马出了后门,往数街之隔的瑞王府而去。
今日无朝会。
楚翊在床上懒了一会儿才起,奶娘桂嬷嬷捧来熨烫好的衣物,服侍他穿上。又为他细细梳头,神态温柔如同在照顾自己的孩子。忽然,她猛地一扥,在他吃痛的低叫中说道:“有一根半白的头发,我拔掉了。王爷最近思虑过重,要注意身体。”
“如果根还是黑的,我觉得可以寄予期待,还会变回来的。”说完这话,楚翊想起陷害手足的瑞王,胸口窜起一阵刺痛。他希望三哥只是交友不慎,误信谋士奸计,就像根部尚黑的白发,没到必须拔除的地步。
只是,二十来岁的人误入歧途,可以辩称为交友不慎。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往往是主动步入歧途的。
楚翊略做洗漱,正就着酱菜喝粥吃早点,管家王喜颤巍巍小跑来报:“王爷,杨家老太爷殁了。杨榛一早就入宫面圣,请旨离任丁忧,现已动身回乡奔丧了。”
楚翊一怔,咀嚼的动作顿时变慢,眉峰微挑。当下局势波诡云谲,别说丁忧三年,就是三个月,重新入局之时,或许已经天翻地覆。
“不用那么麻烦,我照样让老三的亲家下台。”他记得庆王说出这话时,愤恨得就像在撕咬瑞王的肉。是啊,想让一个人瞬间退离官场,没什么比守孝丁忧更快捷、合理。
直觉告诉他,这是四哥的手笔。
“人是怎么没的?”楚翊端着碗问。
“听说是吃多了补药,暴毙。”王喜道。
楚翊喝了口粥,又问:“杨大人的老家,是哪来着?晟州翠屏府?”见王喜点头,他放下粥碗,蹙眉回想,“上次听到这地方,是在光启殿说起修渡口的事。这里的新渡口,已经启用一段时间了。再之前,我还听谁提过这的什么人,什么事……啧,想不起来了。”
“王爷别急,我帮你想想。”默然伫立在他身后的罗雨淡淡开口,“嗯……没想起来。”
楚翊笑着瞥他一眼,往嘴里丢了一个小笼包,分析事态发展:“吏部尚书出缺,三哥会力争‘夺情’,请万岁下旨,命杨榛在职居丧。但很难成功。之后,他和杨榛会想办法,再抬举一个自己人补缺,四哥也会拼命举荐心腹。到时,朝中难免会有一场风波,谁已经和这二人结党,一望而知。我先静观其变吧。”
“为什么‘夺情’很难成功?”罗雨问。
“因为,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御史和翰林院学士不会允许。”
此时,笼屉里还剩两个小包子,楚翊忽然想起冒牌公主。今天的馅料格外美味,真想让她也尝尝。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这样吧。
吃罢早饭,楚翊慢悠悠地出门,入宫,去光启殿。瑞王和庆王照常在此替皇上批阅奏折,并将一些无关紧要的折子交给他审阅。
瑞王一向钟爱这份差事,并能从中获得代行皇权的极大乐趣。每翻开一本折子,都像在开宝箱。此刻,他却脸色阴晦。
反倒是庆王,情绪较往日高涨许多,不时和刚到殿里准备议事的舅舅马赫交换一个诡异而得意的眼神。
瑞王主动说起,杨榛已经请旨丁忧,要回原籍守孝三年。言谈间,他的语气激烈起来,说杨大人是国家栋梁,自己该面谏万岁,请求下诏“夺情”。
庆王则说,不能妨碍尽孝,这在本朝尚无先例。况且,先皇晏驾不久,正是重孝道的时期。
“本王现在就去觐见皇上!”瑞王雷厉风行,立即离开光启殿,直奔皇帝读书的勤德殿。
当日,尊太皇太后懿旨,永历下旨“夺情”。恳请杨榛在职居丧,为父亲送葬后返还顺都,留任吏部尚书。
翌日一早,在六科廊侯朝的百官便全都看见了夺情诏书的抄送。多名言官当廷直言进谏,品级低而不必上朝的官员也纷纷上书。
他们说,朝廷如何统治民众,不仅要靠严明的律法,更要以尊者为楷模。官吏当以身作则,作出表率。百姓一看,连六部九卿之首的吏部尚书都不守忠孝节义,凭什么要百姓遵守。父母之丧,事关国家根基。
谏言滔滔。一天后,永历准杨榛离职丁父忧。
瑞王痛失股肱,好比正在朝目的地狂奔的人,突然就被一记冷棍打断了腿。听说他砸了一屋子的东西,差点毁了准备献给太皇太后的寿礼。
楚翊和回家小住的四舅聊天时,罗雨说不懂。瑞王不过就是想让杨榛留任而已,怎么会受到群臣激烈反对,一定是庆王暗中煽动。
少年老成的四舅微微一笑,解释道:“不用煽动,反对才正常。历朝为什么以孝治天下?因为一户户家庭是王朝的根基,一个人要是连父母都不孝顺,还指望他忠君爱国?相反,一个人要是孝顺,那他也坏不到哪去。忠孝不分家,教育百姓孝顺,是最省事、最有效率的维护国家稳定的方法。”
“那像我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呢?”罗雨又问。
“所以,你属于不稳定群体,要严加看管才行。”楚翊打趣道。
“不说这个了。老太太过寿,你确定就送那玩意儿?”陈为蹙眉,忧虑地瞄一眼放在一旁桌面,以绣有“寿”字的红缎蒙住的寿礼,“大外甥,你也忒抠了。整件礼物,最贵的就是外面的红布吧?你从瑞王和庆王那搞来的钱呢?”
“攒着娶媳妇用啊!”楚翊粲然一笑。
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可他言谈间流出的自信,好像马上就要入洞房了似的。他扫一眼窗外的曙色,道:“走,该进宫祝寿了。寿宴将设在马球场,这会儿,公主肯定很开心吧。”
第67章 过分贵重了吧
七月上,处暑。
阳光依旧炙热,但背阴处凉爽了一点。这是叶星辞经历过的,最为舒适的夏天,三伏天也比南方清凉许多。
永固园里的马球场修饰一新,四处结彩。球场上狂肆生长的野草,曾以为自己是这片土地的主宰,如今被修剪为整齐的寸茬,绒绒如绿毯。轻风滚过,漫起略带苦气的清冽草香。
这股令人心悦神怡的气息,和难得的热闹喜气,席卷了搭设于场地北侧的彩棚。连绵的彩棚花堆锦簇、云蒸霞蔚,人头攒动之中,显贵毕集。
国丧的阴霾,似乎终于消散了。
这些都由瑞王操办。虽然太皇太后几番叮嘱,务必从简,但身临喜庆盈天的马球场,她也只是拉着亲儿子的手略作埋怨,笑意始终未下嘴角,比前阵子精神多了。
叶星辞端坐于年轻的皇太后身边,寻思道:要是我来操办,可能会真的从简,随便吃顿饭就得了。看来,有时候上头的话要反着听。
他比较反感的一点是,瑞王为彰显纯孝,在太皇太后驾临永固园的路上,组织了数百名六十岁以上老人,在路边瞻仰跪接。虽然一路打赏,但很多老人都晒晕了。他想:你孝顺自己的老娘,折腾别人的老娘算啥啊。
“妹妹,生活上缺什么,只管派人进宫取。”皇太后温婉的嗓音令叶星辞回过神。她的存在感和声音一样薄弱,六宫一切始终是老太太做主。
“谢太后关心。”叶星辞道。
他睃巡赴宴的列位太妃、太皇太妃,一眼就认出楚翊的生母,超乎想象的年轻秀美。应该和自己的娘一样,十几岁就产子了。
对方和她身边的年长太妃也在打量他,目光友善可亲,不时交头低语,似乎在夸赞他。他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错开视线。
即使坐在这里,瑞王依然心不在焉,眉宇间有一种出恭不顺的惆怅。而庆王早已一改先前的憔悴,春风满面地享用茶点,仿佛过寿的是他。
与瑞王目光相遇时,对方嘴角一牵,又是那种志在必得的微笑。叶星辞心里咯噔一下:大叔,你别这么笑好么,老子害怕。
楚翊的位子空着。叶星辞四处寻觅他的身影,心里空落落,觉得这难得的热闹也寡淡无趣了。直到他姗姗而来,才又突然感到,周遭的一切还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