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270)
数个向导也在,那贩丝线的男人正使劲塞五花肉,满嘴流油。见叶星辞来了,他鼓着腮帮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他不单自己吃,也没忘了家里。又偷偷盛了一盆肉,用袖子遮掩送出营区,交给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叶星辞坐在营房前磨枪,旁观全程,感叹自己真幸福,比九成九的人过得好。对寻常百姓而言,难得敞开了吃肉,自己却顿顿都可以。
夜幕落下之前,他登上瞭望台。但见北方云雾愁锁,遮蔽了雪山。
天彻底黑了,敢死营燃起一簇簇篝火。
这两千五百人分为二十路,每一路的勇士都在篝火旁整齐围坐,听各自领队的小旗官训话。
敢死营于二更末整队启程,昼伏夜行,预计三日至山脚。途中遇敌,务必不惜代价全歼。每人一匹骡子,部分骑兵会多配一匹马。开始徒步后,这些坐骑会由随军的牧民赶回鹰嘴关。
叶星辞和四个弟兄位列首路,由孙副总卫直接统领。行军时居中,相对安全。
训话之后,有人搬来酒坛。众人喝下壮行酒,把嘴一抹,开始谈天说地,气氛渐趋轻松。
有开朗的士卒,用家乡话唱起歌谣:“阿妹登上豆角舟,香帕丢进水里头。小河湾儿清漫漫,飘飘荡荡香两岸……”
众人击掌喝彩。
又有人用方言扯脖子开嚎:“太阳那个进山嘛,挂在哟,橘树上噢。月亮那个进村嘛,歇在哟,屋顶上呃——”
叶星辞笑着拍手,这才知道,原来许多戍边兵勇并非本地人,而是来自五湖四海。
“一呀更啊里呀,月牙还没出来呀啊。二呀更里呀啊,月牙出在正东啊……”
许是人多,深秋冷风忽而和煦泛暖。叶星辞四周充斥着各类方言,口音各异,但都听得明白。
四海之内皆兄弟,这天下本该归一啊。可是,谁归于谁呢?唉,就像现在这样挺好。平息了楚献忠的反叛,南北和睦,又是太平盛景。
“糖包油糕蘸上蜜,我与娘子好夫妻……”
有人唱起了楚翊教他的小曲儿,用一种奇怪的方言,听起来既亲切又新鲜。
“叶小旗是江南来的,也唱个家乡的曲儿吧!”忽然有人起哄。
叶星辞有点惊讶,略做推托,便落落大方地起身,说献丑了。
暖融融的火光,映着俊美出尘的异国少年。他立在那,双眸晶亮,像一幅墨迹未干的美人图。
一曲江南小调,借由清澈的嗓音娓娓而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他毫不怯场,从容扫过即将并肩作战的同袍。忽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远远伫立在营房间的阴影,静静窥望自己,眸光亮如寒星。
于是,他故意换了一曲柔美而肉麻的俗曲:“遥望云间归舟,情丝万缕难收。唯愿君心似月,常照孤灯冷夜……”
男人默默听完,便走了。
叶星辞在喝彩中拱拱手,坐了下来。众人都知此行生死难测,尽情热闹,还唱起淫词艳曲,听得少年满脸通红。
欢声散去,再回营房眯一个时辰,便要动身了。叶星辞和四个弟兄睡在一侧的大通铺,他把边,挨着于章远。
刚萌睡意,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钻进帐篷,打楔子似的硬挤在他和于章远之间。然后,紧紧拥住他。
“别动。”
男人的手臂越箍越紧。
“我只是想,这么静静抱你一会儿。”
叶星辞点点头,在爱人的怀中睡去。
于章远像一条尴尬的蚯蚓,使劲儿往另一侧拱。另外三人也跟着挪窝,齐齐支起身子,朝这边瞥一眼,又迅速躺下装睡。
兵法云,趋其所不意。
敢死营昼伏夜行,躲着牧民,绕过几处喀留人聚居区。望山跑死马,雪山就在那,却迟迟不至。
但它正在视野中确切地变大,由秀美变得险峻。
山顶终年冰封,主峰挺拔孤傲,势如刀砍斧劈,数座小峰环立周围。云蒸雾罩,时隐时现。
晴朗时,远远望去,似一顶闪着银光的斗笠。云雾如飘带,丝丝缕缕荡漾在山峰间,与白雪相吐吞。
那贩丝线的向导与孙副总卫同行,指向一处呈马鞍状的山脊,说那个垭口最平缓,将从那翻越。而那座最高的山峰,险峻无匹,百姓叫它“鸟不飞”。
这夜,快到山脚了。
队伍趁夜赶路,十月上的立冬时节,风又狂又冷。难以想象,山顶会是怎样的酷寒。午夜,风息了。静谧中,叶星辞所骑骡子的放屁声格外响亮。
他不懂,它哪来这么多屁,因缺一颗门牙而肚子灌风?若是涉水,单靠屁的推力就能游得很快了吧。
他因这匹骡子而尴尬,每当它噗地一声,便左右解释:“不是我,是骡子。”
忽闻蹄声渐近。
前队飞马来报,急促道:“孙将军,排头撞到一对喀留兄弟,大的十岁,小的六岁。二人为寻走丢的羊羔深夜游荡,是否灭口?”
“别!”叶星辞心下一凛,脱口而出。他瞟一下孙副总卫,讪讪道:“卑职不该越俎代庖。”
孙副总卫笑了笑,似乎在说:你看,我就说你心软吧。他沉吟道:“小五兄弟,你有什么妥善的法子?”
叶星辞略一思忖,提议:“带着他们,等随军的牧民送骡马回鹰嘴关时,也把他们带进城。战事平定,再送他们回家。这样,就不怕泄密了。”
孙副总卫首肯了他的办法,命人将兄弟俩带来。
不多时,两个满头发辫,脸蛋黑红,穿得窝窝囊囊的小家伙来到叶星辞眼前,哥哥还抱着一只羊羔。叶星辞让哥哥与自己同骑,弟弟交由于章远照料。
起初,男孩因畏惧而沉默。不过,骡子又开始放屁,他被逗笑了。叶星辞和善地问,会不会说官话。他点点头,道:“是不是要打仗了?”
叶星辞说,也许吧。
“我大哥、二哥被征走了。爹病了,羊也没人管了,羊羔总是跑丢。”男孩念叨着琐事,忽然发问:“你们要去山里?”
叶星辞目光凛然,冷声斥责:“别瞎打听。”
直到听见随后的话,他才羞愧地意识到,这孩子并非刺探军情,而是一腔纯善。
“山里有狼,还会雪崩。”男孩好心道,“我祖祖是采药的,她说遇到雪崩别慌,横着跑。找石头躲起来,千万别顺着山势跑。”
叶星辞又虚心请教,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山顶还有冰缝,平时盖着雪,根本看不出来。得把人用绳子两两拴在一起,瘦的走前。这样一旦有人坠入冰缝,另一个就能在地面拉住绳子。”
闻言,向导忽然叫道:“这孩子说的对,我们忘了这茬了!到了冰雪混合路段,得让瘦子当排头,绑着绳子,胖子压后。”
孙副总卫听罢,立即命人传到前队。而后,对叶星辞笑道:“你还真是广结善缘。”
第260章 好美!好大!好高!
夜色由深转浅,晨雾散尽之时,叶星辞望不到山了。目之所及,是一片密布乱石的草坡,草已黄到根部。
他惊觉,自己已踩在山脚,这才不见山。一瞬间,不禁兴奋而无措。
众人解下与夜色相融的黑披风,披上黑黄相间的,尽量融入环境。叶星辞刚系好带子,一阵急促的蹄声自后队而来,来人惊呼:“禀报孙将军,王爷,王爷他——”
叶星辞的心狠狠一揪,以为楚翊暴毙了。
“来了。”那人喘了口气,说完余下的话。
这回,轮到叶星辞喘不过气了。
眼见挺拔的身影策马疾驰而来,他的泪一涌而出。太冲动,太冲动了!楚翊是朝廷柱石,唯一的摄政王,怎能不顾国运,以身犯险!
一步一坎,终于屹立权力之巅,不是为了到头来把命留在雪山上啊!傻小子,忘了你和恒辰太子的梦想吗?我是骗子,我依然在骗你啊!
被深爱着的感受太过强烈,叶星辞悲喜交集,单手遮在双目,堵住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