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435)
填饱肚子,有人道:“那位宁王操办过两次国葬,主持这种大场面很有一手。”
另一人道:“皇上驾崩了,是不是也请他操办一下。”
“没驾崩。”一名老者搭腔,“真死了得敲钟,敲几万下呢。”
齐国最后的帝王,从高耸的城墙坠落,国祚一百年。说长也长,历七代君主。说短也短,不及兆安郊外一百零三岁的期颐老者。
中原人讲中庸之道。习惯于为所有的死人,或将死之人说一句好话。
忠孝信悌,礼义廉耻。叶星辞也不知道,一个打算拖着百万生民“玉碎成仁”的疯子,跟哪个沾边。不过,目睹尹北望坠下城墙的一刻,他心中并无快意。
他以为,这家伙是突然失去理智,还拉着小满垫背。进城时才知,原来是被小满扑下去的。
那一瞬间,他的五脏六腑一阵震颤。
齐国的臣子说,夏小满可不是为了百姓,而是畏罪自杀,同时弑君。他们不屑于相信,一个不算男人的男人,会爆发出超乎所有男人的勇气。
叶星辞确信,他就是为了窗花后的七个字。
年关将近,他用舍身一跃,成全了满城百姓。家家户户,都能开心地贴窗花了。
“想什么呢?给你,擦擦眼泪。”
叶星辞抬起泪眼,见一只手伸在眼前。他笑着把脸贴在男人手上蹭了蹭,“你的手帕呢?”
“在呢,舍不得用。”楚翊指指对街的饭馆,“还没吃饭呢,我让火头军借他们的灶,弄两个菜?”
“喝粥吧。”叶星辞看向粥棚,“刚才我还在那喊呢,喝点稀的就行,别撑着。我得以身作则啊!”
公主慢慢踱过来,向楚翊这个白事行家提起兄长的后事。她又穿回男装,双眼哭得红肿。
她说,希望别给兄长定恶谥。虽然,兄长还没咽气,正躺在宫里。不过太医说,回天乏术,两个人都很难挺过来了。
“到时候,让令尊定夺吧。”楚翊微微一笑。
当日,齐国的太上皇献上降书,正式逊位。疆域并入大昌,并受封齐亲王。
受降仪式上,叶霖看着满头白发、身形瘦削的表弟,目露愧疚。不过很快,他就坦然与之对视,谈笑风生。
同时,低声吩咐二儿子,去户部找找从前的旧相识,把被查抄的家当拿回来。再帮助三个亲家重立门户,尽快拿回家产。若全不在了,那么家产归入叶家,算三个儿媳的。
至此,在天下归一的巨潮中,这条不断变换浪头的世家老鱼全身而退。
第413章 盛世将至
当夜,齐王于筵席间过量饮食,当场暴毙。
其世子因长期遭软禁而精神恍惚,其胞弟顺王已在围城期间病逝。楚翊破例决定,由其长女尹月芙袭爵,封号不变,为齐郡王。
袭爵之后,尹月芙请楚翊协助治丧,自己则彻夜为父守灵。父亲暴毙,兄长将死,接连的打击之下,她表现得很平静,慢慢拨弄火盆里的纸钱。
她的夫人也一身缟素,虽跪坐在她身边,脸色却比灵床上的尸首还冷,一语不发。
清晨的殡宫,呈现出一种青白色。
飞檐下的铁马尽数裹上白麻,风过时发出闷响,应和着一夜未停的丧钟。
叶星辞立在殿外,和楚翊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把刚刚得到的消息告诉公主。不,齐王。
正在措辞,尹月芙迈出大殿,请他们到偏殿喝茶。她冷静地问,是不是她哥哥咽气了。
“不,要更复杂。”负责操持丧礼的楚翊面露难色,“令考出殡之后,该与令妣孝淑皇后在同一间宫殿并排停棺,做一个简单的合葬仪式。待将来陵寝竣工,再正式合葬。”
尹月芙点头。
“我刚刚得知,小五的姑姑叶太妃,提前将孝淑皇后下葬了。”楚翊是白事行家,可也没遇见过如此棘手的情况,“就葬在风和园,具体的位置她不肯说。园子上千顷,也难以找寻。她说,偏不让这对夫妻合葬,令考配不上令妣。”
“麻烦九爷了。”尹月芙苦恼地歪歪头,“过后,我会与叶太妃沟通,你不必再费心。”
她的夫人也跟来了,在几步外蹙眉听着。眼神古怪,像在说:这是什么家庭啊,开眼了。
聊了几句,叶星辞和楚翊离开殡宫。楚翊说,想去风和园逛逛,看看自己年少时落水的旧址,那可是一段姻缘诞生之地。
“走,从外朝这边穿过去,我知道一条近路。”叶星辞笑着带路。
昨夜落了一场薄雪,此刻化为雪水。罗雨看着黏在地面的黄白纸钱,傲然道:“我们宁王府的业务,终于拓到江南了。”
“别瞎说。”楚翊忍俊不禁,在罗雨头上弹了一下,“将来,让李青禾来协助齐王,把新政拓到江南,那才是真的厉害。”
“李大人一出手,事就稳了。”叶星辞道。
“他已有规划,就差施展手脚了。待江南局势稳定,整肃吏治之后,就请他举家迁居兆安。”
他们边走边聊,在重重宫墙之间穿梭,前往毗邻皇宫的风和园。转过几道弯,叶星辞心弦一动,放慢脚步。
接连几座官署闯入视野:詹事府,两春坊,司经局,以及卫率府、内率府。久违的路径,久违的门楣。
他扫一眼内率府门前石阶,似乎听见它们在耳边低语:叶小将军,几年不见,你长大啦。
再往前,是一对威武石狮和高阔宫门,晨光辉映斑斓的琉璃瓦。
“丹朔宫?”罗雨仰头看了看,“我念对了吧。”
“这里,就是东宫。”叶星辞伫立门前,门像一扇窗子,框着东宫开阔的前苑和重重殿阁。
小满和那疯子都安顿在这。叶星辞也不懂,为什么那疯子的拥趸把他抬到这来。或许,是想让他的人生画个圆满的圈,从哪开始,从哪结束。
前苑跪着不少人,都在哭。有官吏,有宫人。
“为了稳定局面,我令群臣仍各司其职。”楚翊看着那些人,“可惜,六部的档案文书付之一炬。全国赋税,官吏历年考课……一点不剩。”
“等我一下,我去看个朋友。”
叶星辞去看了看小满。他头缠绷布,静静沉睡,由他干儿子照料。他的松鼠也窝在枕边睡着。
叶星辞默默退出。之后,他问跪在前苑的人,哪位是尹北望身边的起居郎。
有个年轻人举手。
叶星辞问他,是否听见那二人坠下城墙前说了什么。他想为小满正名。小满不是畏罪弑君,是为了百万苍生。
年轻人说,离得远风又大,没听见。
叶星辞叹了口气,刚出宫门,就遇见一个苍白瘦削、身着素服的女人。他端详对方憔悴的脸,有点不敢相认:“小妹?”
“五哥。”小妹袖着手,挤出一丝笑,“你高大了许多,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她看向与哥哥并肩的俊逸贵公子,“这位,我该叫……五嫂?”
楚翊咳了一声,友善道:“不如,叫哥夫吧。”
“我在这等着喜讯呢。”小妹淡淡朝宫门一瞟,“他怎么还不死。皓王被他折磨疯了,连孩子都不认得。他再不死,我也要疯了。”
叶星辞询问,是否听见小满和那家伙,在城墙上说了什么。
“没听见。”小妹秀目一翻,挑起的嘴角尽是鄙夷,“他骂我贱,他自己又贵到哪去。成天跟个太监睡在一起,到后来都不避人了,恶心。玩火自焚了吧!被人家给推下去了。我不知他俩说了什么,应该是吵起来了。小满这个人睚眦必报,最爱记仇。这不,当场就报复了,哈哈!”
她畅快地笑了起来。
叶星辞却怔住了。他这才知道,原来小满悲悯的心上,住着个烂人。为天公地道而断私情,何其壮烈。
小妹说,过阵子想带前夫和孩子,去北方找母亲。太医告诉她,让前夫接触不同的风土,有助于恢复神智。
“五哥,你忙你的事吧。”小妹笑了笑,指指前面,“刚才,我碰见四哥了,他说要去园子里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