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400)
永历愤慨地挥动书卷,正在褪去稚嫩的嗓音响彻大殿:“他说: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社稷之安危,不在王朝之绵延,而在苍生之冷暖。”
接着,又抄起一卷,“在为这本书所做的评注中,他居然说,史料不过是帝王将相之家谱。他困惑时,不爱读史,反而爱去田间地头走一走,和老农攀谈!”
楚翊缓缓舒了一口气。
这些话,恒辰太子对他随口说过。他没想到,竟白纸黑字地留下了记载,被奸人从故籍的角落里翻了出来!恒辰太子没错,但这些读书时偶感的只言片语,单拎出来,确实失当。
而且,皇帝的想法已经偏激,竟然将一个故去五年的人,视为对手。这颗种子,是何时种下的?
这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楚翊在心中默念。他用包容而平和的口吻解释:“这些,只是恒辰太子年少时的随手一记,并非公开发布的政见——”
啪,永历将书丢向九叔,打断对方的话:“他为民着想没错,可有些话,大逆不道!朕认为,恒辰太子有反骨!”
这句毁天灭地的话一出口,连一旁的吴瑕都吓着了。他震惊而兴奋地垂眸,嘴角上扬。
十二岁的少年,失去了最敬爱的恩师,成了一匹孤单叛逆的野马。轻轻一拍,就会以意想不到的姿态尥蹶子。
楚翊舔了舔嘴唇,尝到一丝腥甜,是被迎面砸来的书页划破了。这血气,从喉咙直冲双目,炽烈燃烧。
从一开始,他就看破这是个局,却没想到这么难!
他沉默,恒辰太子不会怪他,可他饶不了自己。他自负有搬山填海的才能,可他迈不过,眼前的这道坎。
楚翊有着唾面自干的韧劲,但恒辰太子不行。斯人已逝,那唾沫不会干,只能由自己来擦。
他的两腮紧绷鼓动,忍了一瞬,终究爆发出高亢的怒吼:“请陛下收回此言!即刻前往太庙,向恒辰太子的英灵致歉!”
“你……”永历朝御座一靠,被九叔的目光吓到了。那活像烧红的利剑,下一刻就要刺王杀驾。
他害怕,又失望。他托付社稷的摄政王,和他根本不是一条心。
“王爷,请勿御前失仪。即便是摄政王,也该顾及君臣之道。”吴瑕冷漠地指责,他的手及时搭上皇帝清瘦的肩头,给予坚定的支持。
永历侧目一瞥,受到鼓舞。他猛然起身,自尊和叛逆如同暴涨的洪水,冲向九叔:“朕不去!要么,你把朕绑去!”
闻言,吴瑕立即闪身挡在御驾之前,好像摄政王真的要把皇帝绑去太庙。他凛然无畏:“有我在,谁都不能强迫陛下做违心的事!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迈过去!”
这样不费吹灰之力的空话,却将少年天子感动得无以复加,哽咽道:“不愧是吴师傅的骨血……”
楚翊拾起落在地上的书,用颤抖的双手翻开。挚友傲骨嶙峋的笔迹映入眼帘,他感觉眼眶滚烫,像含着岩浆。
他竭力平复心绪,苦笑一下,却不退让:“臣恳请陛下,收回前言。身为天子,该三思后行。”
三思……永历坐下来,想起老师的遗言,脸上透出懊悔和心虚,不安地抿着嘴唇。再开口时,语气和缓:“朕失言,口吻过激,冲撞了长辈。”
他是对九叔致歉,并未改变针对恒辰太子的论断,“朕依然认为,恒辰太子言论狂悖。而九叔你,正在践行他的理念。”
楚翊平静地与少年对视:“请陛下指点。”
“先前,你对朕提出过一个构想:贫困者,由官府颁发凭据,在郎中处免费就诊。事后,郎中以凭据,向官府清账。”
楚翊轻轻点头。
“这是恒辰太子的想法,对吧?朕在他的随笔里看到了。”永历固然已经偏激,条理却清晰,“包括已经推行的,终身抚恤残疾将士的政策,也出自他的构想。你们不只是想激发士气,而是想倾国之力,惠及万民。可是,最终恐怕会让利过多,而无余力维系统治。”
楚翊讶异。这个局,远比他想象得要深。这不是简单的离间,而是从一点切入,彻底分割他们叔侄的执政思路。
幕后黑手,正在诱导皇帝走这样一条路:
朕不如兄长?好沮丧。不,也许兄长错了。看看这些狂言,他果然是错的。什么,九叔和兄长是朋友?九叔不愿批判他,又拥护他的理念,那九叔也错了。一个犯错的人,怎可摄政?九叔,你老实歇着吧,朕要亲政,必定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
想象着皇帝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楚翊背上滑过一溜冷汗,像窜过一条毒蛇。
“朕想撤销,终身抚恤残疾将士的政策。”永历冷冷道。
“当前士气高昂,朝廷朝令夕改,会寒了前线将士的心。”眼看皇帝逐渐呈现出小倔驴般的表情,楚翊想,皇帝急需施展手脚来缓解焦虑,直接否决会激化矛盾,堵不如疏。
于是,他退了一步:“既然陛下担心财政,不如改为民间募捐的形式,不再从国库、府库拨银。”
永历点点头,满意了,还狂傲道:“朕送九叔一言:进思尽忠,退思补过。望你铭记。”
楚翊攥紧双拳。
再争论下去,会凭空滋生更多矛盾。他躬身道:“臣会认真思考陛下的见解。臣琐事缠身,暂且告退。”
“九叔稍候。”永历给了吴瑕一个帖子,命其传给九叔,“新战局,新气象。朕新作了战歌,即日起,命前线和各地官兵传唱吧。”
楚翊心里又是一痛。
这是想替换恒辰太子所作的战歌,来满足小小的虚荣。皇上也说了:新战局,新气象。他不能在已经生出嫌隙时反驳。
“好,臣命政事堂向各州府发廷寄。”楚翊面不改色接过帖子时,与那年轻书生对视一眼,刹那冰峰相撞。对方竟不慑服于他凌厉的目光,还淡淡一笑。
屏退下人,永历和吴瑕又如密友般闲聊。永历倚在案边,要吴瑕多说说,吴师傅平常在家什么样。
吴瑕恭敬地侍立一旁,吊小皇帝的胃口:“先祖父性情平和,很少大喜大怒。不过有一回,他老人家气得够呛。”
“是嘛?因为什么。”永历极感兴趣,催他快说。
“学生不敢说,其源头只是几句风言风语罢了。”
永历抓着吴瑕的手摇晃,接连催促,后者这才犹豫着开口:“先祖父生气,是因为听外面的谣言说……说四爷不是自缢,是九爷派人杀的。”
“哼,无凭无据的,信口雌黄!”永历脸色一沉,嗤之以鼻。
“是啊,所以他老人家气坏了。”
第382章 急流勇退
永历陷入沉默。
他从未疑过庆王的死因,不过,吴瑕的话还是在心头惊起波澜。也许,老师猜到了什么,所以临终才说:宁王总是在笑,可他的心,比常人狠得多。
想到这,他打了个寒颤。这些反应,被他的侍读尽收眼底。
吴瑕无声地笑笑,又翻看案头那些有恒辰太子评注的书籍,忽而垂泪。
永历忙问怎么了,他哽咽道:“学生想,恒辰太子几度监国,才做出一番成绩,万民爱戴。若陛下也能亲政,大展宏图该多好。”
这话,正说到永历的心坎里,在那颗已经发痒的心上又挠了一下,激出铺天盖地的自信和斗志。
“嗯,论治国,朕也不见得比九叔差。”永历把单薄的胸膛拍得砰砰响,“今天朕才知,他是兄长的拥趸。兄长言论荒谬,什么社稷安危不在王朝之绵延……不绵延怎行?这是撼动立国之本。兄长有错,九叔自然也有错。”
吴瑕在旁附和,说九爷也着实辛苦,都瘦了。
“若朕亲政,肯定比兄长监国时更出色。”永历跃跃欲试,忽又有些泄气,看着摊开的书籍上兄长的笔迹,“朕躬年少,恐难服众。”
吴瑕帮着支招,声音如清茶般轻柔:“学生有个不成熟的想法,陛下看行不行。近日早朝,陛下找个机会,说出想亲政,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