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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82)

作者:群青微尘 时间:2023-05-03 10:22 标签:欢喜冤家 仙侠 玄幻 相爱相杀

    天书笑道:“是呀,若是你愿意,我能永远陪着你。这里便是你的雨棚、泊港,你能安心入眠,不必再理会尘世喧嚣。”
    易情却跳了起来,朝它啐了一口,“呸,你错了,这儿才不是甚么雨棚和泊港。”
    “那是甚么?”
    “是监牢。”易情抱着手,吐舌道,“你是不是想永远困着我,不教我脱身?我早已看穿你诡计啦,你就蹲在这儿,瞧着你这些墨字墨画解闷去罢!永远、一直待在这里!”
    天地仿佛于那一瞬凝结了。苍阴阴的山壁上,墨团如山石滚落,流淌的墨痕像断了流,干涸在一片苍白麻纸上。纷零的纸屑蔫蔫地落下,天书无言以对,却又见易情走到他面前,脸上咧开一抹冷笑。
    “还不让我走么?”易情嗤笑了一声,“你想在这里呆愣到何时?”
    “走?走去哪儿?”
    易情歪过脑袋,“让我回去。”
    “你还要回去?你还未死心?”天书反而有些恼了,纸屑从它身上剥离,在空里扭曲旋舞,犹如丛簇的烈焰。
    白袍少年张开手让它看,“你瞧,我如今手脚还在,眼耳口鼻尚存,心肝脾肺俱全,你却叫我死心?”
    他脸上绽开的笑容教天书咬牙切齿,恨得心急。挫败仿佛没在他面庞上留下一丝印痕,他笑如饴蜜,仿佛明珠生辉。
    天书长长地吐气:“待我将你的手脚、脏腑拿尽,看你还能不能说出这话?命理教你陷入泥沼,愈是挣动,便会陷得愈深。终有一日你会号咷大哭,难看地向我跪地求饶——”
    这话还未说完,就被易情笑嘻嘻地打断了。
    易情朝它扮了个鬼脸,吐舌道,“才不会有那种事儿,甚么狗屁命理?这是哪个神仙定下的事?”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你听见我的心在跳么?”
    “听见了。”天书说。
    它听见易情的心仍在有力地搏动,仍旧生机盎然,死亡的藤蔓尚未缠上它。
    “是呀,你好好听着,往后也得一直听下去。你若听得烦了,有本事便来掐灭它。”
    白袍少年忽而猛进一步,伸手狠掐住天书的手臂。天书惊愕不已,却被抓了个正着,无处挣脱。纸屑从指缝中流泄,人形在他手下一点点溃散。
    花白的纸片散落满空,又倏然落下,像一场骤雨。烟墨山水之间,墨痕如枯藤一般迤逦蜿蜒,渐渐失了初时的形状。世界像被敲裂的冰面,裂痕如蛛网般漫散,明光一片片被剥离,露出底下的黑暗。
    “只要我的心仍在跳,我就绝不会屈从于你与命理。”
    易情朝它威胁似的一笑,露出森然利齿,说。
    “你给我…记住了。”       
   
(六十)红线两人牵
    入门比试过后三月,无为观中的一切都复归寻常。观里多了一个文易情,似乎对众人的生活无甚影响。天穿道长起先派他与祝阴一齐下山除三尸鬼,不想这俩倒霉蛋碰上了鬼王。易情重伤而归,祝阴亦为未能护好师兄周全颇为自责,日日为给易情熬药、备饭食而奔波劳顿。
    无为观在朝歌仙门之中虽小有名气,却不算得正儿八经修道的宗派,只因观中众人连糊口都难,甚么仙法、神通都不得闲去修,能学成辟谷之术已成他们头号大事。
    在这段时日里,天穿道长叫迷阵子发力耕好观田,将观中十亩瓜果照料妥当,又将其余人召集而来,会了几位绅士校尉,向他们乞了些修葺神像的资费。
    待手里有了些银钱后,天穿道长摸着袖中荷囊,忽而道:“今夜咱们摆一桌好菜,庆贺一番罢。”
    秋兰正坐在槛木上,拿择来的草药合着土搓泥丸子。她身旁已摆了十几只药泥丸子,拿去廛市里卖,一颗能换两文钱。入了门后,她没修到道法,倒学了手好和泥的功夫。听到今夜有好饭菜,她开心地仰头问道:“师父,有甚么好事值得庆贺呀?”
    她嘴甜,入了天坛山后像牛皮糖一般黏在天穿道长身边,“漂亮姐姐”、“神仙师父”地叫。不知怎地,天穿道长似是也愿收她作徒。
    天穿道长低头看她,“你是新弟子,文易情也从天上跌回来了,这算得两件喜事。双喜临门,难道不值得贺上一贺么?”
    微言道人在喜滋滋地点数着从乡绅那儿讨来的银子,罢了,他掏出汗巾子,细细地将银子裹上,打了三个结,小心地收在胸前,道:
    “要怎地贺都成!嘿嘿,老夫先前在祖殿前的松树下偷埋了一坛巴山清酒,一直舍不得吃,就是怕遭天穿念叨。若是今夜摆桌席,老夫这便将它挖出来!”
    白衣女子收了纸伞,抽了一记他的屁股,说,“吃酒误事。贪恋杯中物,便成人下人。若是在平时,我是断然不许的,不过今夜…”
    胖老头儿眉花眼笑地问:“今夜如何?”
    天穿道长神色无变,唇角却微勾,微略的笑意如冰泮雪融一般浮现,“…今夜允你小酌上一杯。”
    微言道人欢天喜地,立马提着土锹去祖殿旁挖陶坛子去了,祝阴随着迷阵子去给寺田里的椒豆耕土。秋兰搓好了土药丸子,去寮房里寻裹丸子的油纸。众人如鸟兽状散,只留下在槐树下驻足的白衣女子。
    寒阴白雾像帐纱一般垂在山间,石阶上传来雨落般的足音。天穿道长抬头,正恰望见有人登上石阶,胧胧雾水里现出一片薄影。
    易情拄着青藜杖,缓缓踩上青石板。
    那寿杖是从微言道人那儿窃来的,他撑着杖条,脚步不稳,像一个学步的孩童。今日他如改头换面了一般,束好了发,洗净了面,蹬着飞凫云履,着素袖羽服,一道白绫将左眼缚起,浑身净白如雪。日光落在他身上,映得人如无瑕美玉,倒有几分神仙模样。
    只是他余下的那只眼暗沉无光,像翻涌着浓浓漆墨。待踉跄着踩上石阶,走到天穿道人跟前,他才揖了一揖,道:
    “弟子叩见师父。”
    天穿道长面不改色道:“既然说是‘叩见’,怎地不跪下来,给我磕几个响头?”
    若是在常日,她说这样的话,定是会引得易情挤眉弄眼,道上几句俏皮话的,但今日不知为何,易情只略略颔首,面色如霜,低声道,“弟子在山路上跌了一跤,腿脚不便,还望师父海涵。”
    白衣女子打量着他。她这弟子回观后十分古怪,动不动便往身上添伤,先时喊着头痛,后来又磕到了眼,如今却将腿脚给崴了。
    “痛得厉害么?要不要微言道人为你开剂疗伤金津?”她问。
    易情摇头:“不必劳烦微言师父,皮肉小伤罢了,不足挂齿。”
    天穿道长沉吟片刻,转身往草丛里踢出一支笤帚,道:
    “你今儿若是身子无碍,又得闲,便将咱们观内的寝寮给扫了,每一人的都不要落下。虽说还未到年关,可今夜咱们要摆席你与秋兰入观,今日便算得你们正经入无为观第一日,天坛山里总归是要有个新气象的。”
    白袍少年弯身捡起笤帚,淡淡地点了点头,将青藜与笤帚攥在手里,一瘸一拐地回身欲走。
    “文易情。”天穿道长忽而出声唤他。
    易情回头,天穿道长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道:“你今日怎地…”她沉默稍许,总算从脑海中拣得一个词儿,“…不同寻常?”
    那淡漠疏离的目光,洁净无垢的羽服,总教她隐隐有些忧心。仿佛先前那嬉皮笑脸、爱游手好闲的少年已然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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