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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144)

作者:群青微尘 时间:2023-05-03 10:22 标签:欢喜冤家 仙侠 玄幻 相爱相杀

    “您在么,师父?”
    火折子失慎掉了下来,落进斋房里,火花点燃了麻纸,映亮了房中如雾的黑暗。易情怔住了,许久,涟涟泪水自眼中垂落。
    一切皆和十年前一般。
    他望见了一双素白的脚尖,在火光里摇摇曳曳。火舌舔上黄麻纸,将那娟丽的楷字一个个吞噬。
    十年前,师父投缳而死。十年之后,为观中诸人入殓的依然是他。
    火烧到了最后,纸灰像黑蝶般在屋中盘旋。他发觉师父的信上似多添了一行字,是十年前他不曾在这尺素上看过的字句:
    “……字吾儿易情。”
   
(二十九)桃李偶同心
    夜黯水茫,急雨飘飖。
    岸边芦花如雪,在风雨间颠颤狂舞。祝阴踏着浅水前行,潇潇凉风逡巡于身周。白浪尖儿掠过履沿,血珠自他身上淌落,像碎梅在水面铺了一路。他虽一身残破,独立淅淅雨中,可巨蛇群却畏缩着不敢上前。
    蛇群在水中翻扑,搅得清河摇荡,水声如九天落雷。它们一面游荡,口里一面咝咝吐声,审慎地在远方游荡。千万道嘶声汇作几个字:
    “祝……阴……”
    “……祝阴……大人……”
    鬼国巨蛇们如摆曳水藻,恭敬的言辞渐化作尖声嘶叫:“紫金山的……叛贼,天廷的……走狗!”
    祝阴置若罔闻。他抬起手,指间缭绕着清风。他在倾听风语,方才借风将师兄送至天坛山下,如今他总算听得艖船着地的回响,心上巨石仿佛终于就此落地。
    巨蛇们依然在叫嚣:
    “叛徒,龙种的……叛贼!自甘屈居神下,贱如尘沙!”
    祝阴缓缓扭过头来,说:“你们还记得我?”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可怖的威慑。千山寒色中,他一袭红衣如血,仿佛灼烫了群蛇的眼目。
    “记得,记得……”蛇群们叫道,“同为大荒子民……虽光阴荏苒,星燧贸迁,但我等……绝不会忘……”一条竖尾蛇恨恨道:“蚩尤龙驹……冷山无角龙……紫金山祝阴,皆乃龙种之耻!为天廷脱皮掉肉,奴颜婢膝……”
    它们忿恨地叙说,伸出弯如月钩的长獠。祝阴却冷笑,“那又如何?祝某不过是为侍奉神君大人,方才登入天阙。哪似你们胸无点志,哪怕在千万年后,也只会在九狱阵里显形吃闲饭。”
    他嘴角勾起一个嘲弄的微笑,“还有,你们并非龙种。几条爬地长虫,也欲充真龙之相?腐草萤光、荷衣溦露,也想胜过天心皓月、南海骊珠?”
    “可恨的……祝阴!”群蛇羞恼狂叫道,巨尾拍起鳄浪,洲渚摇荡,万千喊声汇作一处,“吃了它,吃了它!如今并非……大荒之时,区区一条鳞虫,弱不禁风!”
    祝阴却冷笑道,“那叫七齿象王的凡人召了你们来,是要你们做甚么的?”
    巨蛇们停顿了一瞬,有条小青蛇险猾地笑道:“他要咱们帮忙吃了他侄女和侄女婿!说甚么……他侄女要铸神迹。嗯……两个小娃娃,哪儿塞得饱肚腹?咱们多吃一头祝阴,也不赖!”
    祝阴说:“那你们可知,祝某为何现在会在此处么?”
    一条六足肥蛇唧唧笑道,“一定是这长虫儿吃得胖了,跑不动,留在这里等着给咱们塞牙缝!咱们先拿它作开餐冷盘,再拿方才跑走的那小子作明日饷食!”
    蛇群们咝咝笑了起来,它们张牙在祝阴身边游动,水波不安地粼粼烁动。
    风怒霖狂,雨如决洪。祝阴周身却不沾半枚雨丝,他嵬然不动,宛若泰山。
    “不,祝某今夜是神君大人的阍人。门阁有禁,诸位不得妄入。”
    祝阴微笑道。
    群蛇喧嚷:“门阁?哪儿来的门阁!”“咱们要吃谁,还得要你答应么?”
    红衣少年扬手,“这峨峨峻岭、四面诸山皆是门阁,诸位想入内,可各凭神通。只不过……”
    滔天白浪间,祝阴拔剑出鞘。银鎏金剑光耀川泽,宛若电鞭。
    祝阴笑意比那出鞘锋芒更甚,好似劚玉如泥的寒刃。血从臂上垂落,他像一头狰狞恶兽,提剑四立。一刹间,狂风荡净纵横落雨。
    “——敢踏足祝某身后一步者,杀无赦!”
    ——
    暗幄张天,枝梢垂瀑。
    易情从天坛山上下来时丧魂落魄,如一具行尸走肉。
    雨水打湿了白绸衫,寒意侵到心头,他将迷阵子与师父的尸首整好衣衫,平放在地,发觉他们周身青紫。观中的田亩里生不出菜蔬,山上的野菜尽被挖空,常吃地里的泥巴、腐掉的菜叶,人便会变成这模样。如今虽是冬日,可却下起了寒雨。约莫是受了九狱阵法的影响,天候大变。行过寮房时,他却又不慎望见了房中干瘪死去的三足乌与玉兔,于是他疯也似的逃下了天坛山,再不敢回头。十年前他呕心沥血,总算免去这场祸局,可转眼之间,他的心血付诸东流,一切惨景再度重演。
    他在山路上跌了几跤,手脚擦破了也浑然不觉。他浑浑噩噩地走到山下,雨势渐大,天地迷醉在夜色里,唯有地上仍闪烁着九狱阵鲜红的血迹。阵法仿佛活着的游蛇,此刻已然自荥州中爬出,甚而蔓延到了天坛山脚。易情呆望着它,忽而咬牙切齿,胸口激愤闷痛,冲上前狠狠踩了它几脚。
    可阵迹丝毫未破,七齿象王嘲弄的笑脸、嗓音仿佛在他脑海中盘旋。那富态男人仿佛在哈哈大笑,在遥远之处对他道:“蠢小子,凭你一个微贱凡人,也想铸成神迹?”
    难道他只有凭着铸成神迹,逼七齿象王向他认输,自个儿毁去九狱阵法一途么?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妖,又如何能再次铸成神迹?
    涛声如泣,烟水茫茫,易情心乱如麻。他突而一咬牙,蹲身下来,他在入门比试时偷了几张刀片子,一直藏在自己茅屋里,这时他便在地上以宝术“形诸笔墨”将一柄尖刀画了出来。
    易情握着刀,走到九狱阵迹之前,刺破了指尖。
    血珠滴落,坠到阵法上时,那阵迹竟如融雪般略微消弭。
    他想起在去往九幽时,地府录事白冥不夭与他所言。那小录事说,以人血肉筑起的九狱阵,亦能用血肉破去。只是七齿象王筑那阵费了三十余年,破阵也需逾三秩岁月。
    “算了!”易情咬牙,“能破多少便是多少!”
    他开始用刀割自己,血流得太慢,他便剜了数道创口,把自己身上割得破破烂烂。鲜血溢过九狱阵迹,妖冶的红光黯淡收歇,他也在头昏耳鸣,暗色自遥岑而来,似有人在他耳侧奋力震响钟铎,嗡鸣声在耳旁久久不息。
    他流了许多血,最终踉跄着倒下,扭头一望,却见自己不过勉强行了一里路,血水淋淋漓漓,而九狱阵迹蜿蜒盘踞,如昆山之蛇,看不到头尾。
    易情绝望了。
    他手脚似被抽去了筋,软绵绵地躺倒在地。无为观中已无活人,九狱阵又无法可破,荥州黎民尽被炼为走尸,他无力回天。
    浓厚的夜色爬上眼帘,他含着泪,闭上眼,心想,算了,索性在这长夜里一睡不醒,这样再不必看见遍野哀鸿。
    可他的一颗心却在咚咚地跳,像有火在腔子中烧。易情猛地睁眼,泪珠滑过脸颊。骤雨满川,然而夜色已阑珊,天际透出鱼肚白的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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