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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364)

作者:群青微尘 时间:2023-05-03 10:22 标签:欢喜冤家 仙侠 玄幻 相爱相杀

    “一言为定。我来作紫微的盾,接下所有暗箭明枪、血影刀光。而你将会成为神霄的矛,锐不可当,扫净一切芜秽。”
    玄服少年轻笑:“下官是文臣,不曾舞刀弄剑过,怎能执矛?”
    “你的笔便是最利的矛。”新帝会意地笑。“去用天书罢,你是唯一够格司掌命理之人。毁形灭性的,便教其脱胎换骨;怙恶不悛的,便使其改过自新。若你觉得这世界已然朽烂,便将其撕碎,重写,这便是我交托给你的职责了。”
    少年星官再叩首,在洪亮钟声中,他铿锵有力地答道。
    “臣下领命。”
    御宴摆了半月,神霄上众仙操卮执觚,桂酒飘香。在那之后,天廷各宫开始理事,在新帝领率下,大小诸务井井有条。
    然而令百官最为畏怯的并非太上帝,而是天记府中的那位少年星官。他治下极严,一丝不苟,又冷心冷情,从无世故往来。久而久之,流言在神霄上散开:大司命乃无情人也!
    悬圃宫中榉柳丰茂,烟树盈园。太上帝站在神木苗前,正把着狩猎纹壶浇水。
    少司命走进悬圃宫里,施了一礼,忽叹息着挑起话头,“文坚他……已不记得我们了。”
    新帝一顿,眉宇间有化不开的忧愁:“自上回他受了轩辕剑伤,吐血不已,魂心碎裂以后,他的记忆便散了。”他垂着头,“但说不准这样反倒好些,我们与他只余上下级之情,也能免遭被捉把柄。”
    少司命敛了眉,神色郁郁,不知在想何事。
    太上帝遥望远方,似看到了在书斋中伏案的那个漆黑身影。“我虽不是实心喜爱他,但如今看来,最适合做大司命的人是他。”
    “您为何这样说?”
    “‘文坚’,他人如其名,心坚如金石,而那石头已经砥砺,硬如钢铁。为求完满无瑕的一世,他可翻翻覆覆、无数次重写天书,忍受千难万苦。”太上帝道。“还有极重要的一点。”
    “是甚么?”
    “他不以成神为喜,始终视自己为凡人。”
    少司命笑道:“凡人力弱,他这是自视甚低。”
    “不,你须知这九霄众仙皆生于凡世香火。”太上帝微笑道,“凡人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明。”
    ——
    一道人列涌上天磴,福禄寿三神率着一众星官气势汹涌地向九重霄行来。
    神霄上竟冒出了个闻所未闻的新帝和大司命!那从天而降的一对家伙横插一足,扰了他们雄踞九霄的大业。每当念及此事,三神心中便怒火沸腾。何况如今再上神霄,他们还要承天磴之苦,此事更教三神火恼。
    可当他们走到半道,却忽觉不对。天磴上压来的神威愈来愈重,脚下石磴似烧红的铁板,教他们骨肉融化,又生出无数尖棘利刺,穿透他们脚板。福禄寿只觉剧痛难当,回首望去,却见不知何时身后人影稀零,云海空空荡荡,那仿若地狱的天磴上唯有他们几人。
    渐渐的,他们高傲的头颅低垂下来,只能匍匐前进。
    一个声音忽像巨掌一般压下来:
    “福、禄、寿三神,你们乃奸佞嬖幸,作恶多端,古今同弃,如今又有何脸面来上重霄?”
    禄神艰难仰首,怒道:“你是何人?”
    可仰头张望,他们却不见人影,只见一轮明日高悬,白耀耀如千亿灯火,照得他们目眦欲裂。突然间,三神感到恐惧,天磴隐没在白光里,仿佛没有尽头。
    那声音却不答他们,接着道:“你们周身污俗,可有一洁净之处?若你们真觉自己无罪,便拾阶而上罢,只有一尘不染之人方可入天门。”
    三神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这敢高高在上地与他们叫板的人究竟是谁?寿神嗬嗬笑道:“用不着你说,咱们也会上天磴的,阊阖本就为咱们而启,紫宫注定为我等所开!”
    他们踏上一级天磴,却听得天顶的那声音道:
    “身造之一,杀罪。你们弑君谋国,杀人盈野,当受其罚。”
    话音方落,天磴急剧震颤,巨轮突然从天骤降,带起呼啸风声,三神竟避无可避,只得任身骨被碾碎,神号鬼哭。
    那声音又道:“身造之二,盗罪。你们乃九霄之寇盗,窃大仙名号,偷国运君柄,罪该万死。”
    又一道无处可避的刑罚降临,这回却是劓刑,三神鼻头坠落,血流如注。非但如此,他们身上浮现出烙铁似的焦痕,那是一道道讨贼檄文,是血淋淋的谩骂之辞,刻于他们皮肉之上。
    声音道:“口造之四,妄语、绮语、恶口、两舌,意造之三,悭贪、嗔恚,嗔恚忿怒、邪见,你们何罪不曾犯过?其罪当诛。”
    三神的肢体开始强烈扭曲,血肉飞溅,仿佛有人在他们肚腹里点燃了焰火。千千万万洪钟在天顶响起,如森严道音,他们在震鸣里骨肉支离。然后他们方知这是天上降下的五刑十恶,而施刑的是一位比他们中的任何人都要强大的神明。
    禄神抬起眼,却看见日光里有一粒小小的黑点,仿若踆乌。忍着刺目的光亮,眨了眨眼,那影子渐明晰了,是一个坐在天磴上的玄服少年,金线鹤衣,目光宛若冰霜。他坐在那里,仿佛神灵俯瞰低微的虫蚁。
    “是你……是你动的手脚么?”寿神吐着血,面容狰狞,“甚么太上帝,甚么大司命,你们混充神号,移天易日,篡位夺权!你一定是那九霄上的欺世盗名之辈!”
    “这是你们应受之罚。天磴上的白骨和冤魂会将你们裂躯食肉。直到你们有一天开了窍,愿为苍生捐躯,愿予万民福泽,你们方能踏上这天阶,站于我面前,否则你们便只能一辈子做那流连阶下的孬种。还有,我不是欺世盗名之辈,我对名利兴味索然,却对拿你们的性命颇有兴致。从今往后,我要做的事仅有一件,以天书欺诳世间,作弄你们这些宵小之辈的命理。”
    年轻的大司命道,忽而抿嘴一笑,笑容宛若霜刃。
    “我是——‘欺世盗命’之徒。”
    ——
    一朵槐花垂落在窗棂上。六月的暑夏,天记府的漏窗外却白茫茫的一片,像落了一层白雪。那是槐花盛开而成的雪,沉甸甸地垂坠枝头。仙槐已亭亭如盖,天上人间不知已逝去了多少年。
    文坚搁了笔,掀开支摘窗,日光勾勒出他清癯的身姿,阴影落在方才写就的天书上。窗外云海茫茫,人间青山秀水,锦绣风光。
    岁月流逝,他在天书上一笔一划地写出了人间应有的模样。惠风和畅,浪静风平,条条街衢洁整焕新,屋华厦丽。荒年已然是远去的记忆,他写出了小泥巴梦里人间的模样。
    年复一年,窗外的景致从落寞变得秀丽。窗洞里渐渐填满了鲜明风景,他的心却越发消弱下去。忽然有一刻,文坚发现人间完完满满,而他的躯壳里却空空荡荡。
    这便是成神的代价罢,无上权柄的背后是永恒的空虚。
    更声响了,正是午牌时候。胥吏们三三两两地出了天记府,如一阵聒噪的蝉鸣远去。文坚放下帘栊,揉了揉疲倦的眼,伏案歇憩。
    在梦里,他如乘着一阵清风,飘往九州大地。他看见黎阳香烟袅袅,荥州人稠雾攘。灯火璨如珠翠,点亮黑夜。湖光如一面明镜,映出云端高矗的重霄。他从九霄跃下,如回归娘亲温暖的怀抱。
    然后他梦见自己跃上一道洁净的石阶,踩过葱茏的碧草。无为观的洞府三门半敞着,朱漆剥落,像将掉未掉的门牙。在月老殿前,他会见到那位撑着皮棉纸伞的白衣女子,清丽无方。他会在丹房边见到鼓捣烟道的微言道人和迷阵子,满脸炭灰,活像两只大花猫。他会见到在后厨里鬼祟偷吃的三足乌与玉兔,它们对彼此大打出手,追逐耍闹。然后他会在殿前的槐树上寻到小泥巴,那厮应是一样的坏心眼儿,爱笑,笑起来的时候,仿佛九天之上落下了一只太阳,掉在了其脸上。他与小泥巴在无为观里清修学道,和乐融融,哪怕不成神迹,也能白头偕老。那时的他再不是文府的傀儡,也不是冷肃的大司命,只是一个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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