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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192)

作者:群青微尘 时间:2023-05-03 10:22 标签:欢喜冤家 仙侠 玄幻 相爱相杀

    “你好像是个好人,”小蛇蜷在那乞儿胸前,嗫嚅着道,“是我出浮翳山海这些天来……见到的第一个好人。”
    “不,我只是一个叫化子。”
    素雪皑皑,万里凝云,他们在飞花似的雪里穿行。小叫化摇了摇头,说:“一个随处可见的叫化子。”
   
(四)兰蕙虽可怀
    和小叫化相依为命过了几日,小蛇觉得这是它这一辈子里过得最快活的几日。竹林覆雪,他们在几楹瓦屋前展席坐地,像幼鸟般伸出嗷嗷待哺的嘴巴,等人往里头丢小平钱或馒头渣。天素净如纸,鹄雁像几点墨迹,在其上悠悠流去。小叫化与它缩在房栊下,将云朵想作生煎馒头,将日头比作熟透的鸡子黄,他俩喝着西北风,对着天空流涎。
    小叫化抱着小蛇走街串巷。他们走过灯彩如虹的秦淮河,走过卖干子丝的茶铺,月牙儿在后湖里荡舟,野草在朱雀桥边慵舒。他们和会爬竿斗象的吐蕃人混在一起,避开提淬筒的逸夫地棍。小叫化寻来了芦叶,卷着做了一支简陋的笛,他一面呜呜地吹着叶子,小蛇一面跳着夷乐舞。他们将讨来的钱掰成两半儿花,将煮得发紫的蕨菜叶撕成两半儿吃。
    闲下来的时候,他们便上雨花台晃荡。白雾霭霭,寒气如絮,山像舟船的桅杆,在一片雪白里浮沉。小叫化抱着小蛇,与它说起自己的往事。于是小蛇得知他是自海岱而来的荒民,那儿发了秋涝,断了粮。他爹被野狼吃掉,他娘得了水肿病,手脚鼓得像马球。小叫化说起这些话来时,眼泪像珠子一样一粒粒落下来。他哭了一会儿,却又不敢哭了。他吃不到盐巴,怕身体里所剩无几的盐会随着泪水跑了。小叫化最后对小蛇道:“我要成为一个富人。”
    小蛇懵懂地问他:“富人是甚么?”
    叫化子与它说:“就是每顿能吃上十个白面馒头的人。”
    小蛇听了这话,很是向往。成了富人,小叫化便能用白面馒头贿赂郎中,让他医好自己的娘亲。于是它便更卖力地跳舞,欲攒得几个子儿给小叫化做富人。可日子一天天过去,铜板没挣得几个,他们的肚皮却愈来愈空。
    密雪缤纷,朔风呼啸。一人一蛇在桥洞里睡下。小叫化疲惫地用葛衣将小蛇裹好,从包袱里取出捡来的鸡毛,一枚枚铺在地上。他正要躺下,却听得外头有些梆子声。
    小叫化爬出桥洞,却见一伙云带信衣的修士打着梆板,口里叫道:“收妖骨啦!”
    暗沉沉的雪雾里,人影像蚂蚁一般出现。火房里走出一群敝衣蓬跣的叫化子,几个手托饭钵的游僧。他们手里提着一只只干硬的妖尸,向那两位修士蜂拥而去。
    修士们收了妖尸,将其装入袋里,点了碎银,往来人手里放去。那碎银闪闪发亮,像星辰般灼到了小乞儿的眼,他也挤过去,嗫嚅着发问:
    “这……这是甚么生意?”
    有一着轻尘净衣的修士道:“文家欲夺天地造化,应三才之运,炼得还丹,成就神迹。如今需妖尸两万,以作药金。你手上若有妖尸,便可交予我们换钱。小的可换半两银,大的可有三两银。”
    小乞儿的心口忽而像藏了一只鸟儿,左冲右突。他颤声道:“真……真有这么多银子么?”
    修士们晃了晃手里的顺袋。他听见了碎银碰撞的声音,清清泠泠,像秦淮河的水声,像天顶的仙乐。
    小叫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桥洞里,他捧起用葛衣包裹的小蛇,像捧起了半两银子。他望着粼粼的洁白水光,想起了娘亲头上蓬乱的白发。有了半两银子,他能治好娘亲的病,也能暂且治好他身上的穷病。
    他盯着小蛇看了很久,小蛇幸福地蜷在葛衣里呼呼大睡。它残破不堪,可它的美梦却是完满的。
    寒风裹着乌云奔来,河面上像覆了乌纱,一片漆黑。小叫化的眼黯了下去,像有火光在其中熄灭。他捧起用葛衣包裹的小蛇,走出桥洞,走上泥岸,走到了修士们的面前。
    “给我半两银子罢。”
    小叫化说。
    ——
    涧水分田,墟里生烟,紫金山下人影稀零。
    近些日子,货郎、脚夫只愿白日里行路。有传闻道此处既有匪贼剪径,亦有精怪食人。
    只是许多人不知,那剪径匪贼与食人精怪竟指的是同一位。枯花败草里,有一条遍体鳞伤的小蛇在喘着气儿,用一只金眸疲乏地盯着径道,盼着有人前来。
    小蛇被两位文家的修士捉去,与妖尸一块儿浇薄酒,置入土砖丹炉中。它被烧得哇哇直叫,身上鳞片掉尽,拼尽全力钻出炉室。这时它才发现它被小叫化拿去卖了换银子。
    它心里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那小叫化有了银子去医他娘亲的水肿病,难过的是自己在小叫化眼里抵不过半两银子。小蛇不服气地想,它眼似黄金,鳞如红玉,哪样不比银子好看?可如今这两样物事它皆几乎失尽,它就像一块惹人发笑的木炭,只得藏身于道旁。后来难过压倒了高兴,小蛇抽噎起来,它发觉连凡人都瞧不起自己了,它没人要了。
    当道旁行来一个挑担货郎时,它急不可耐地从衰草里蹿了出去,拦在那货郎跟前,大叫道:
    “抢劫!”
    货郎低头望去,惊奇地睁大了眼,一条丑陋的小蛇竟在口吐人言。他蹙起眉,道:“你要抢甚么?”
    小蛇恶声道:“我要吃人!我要劫你的肉,劫你的财……”
    话音未落,它便被那货郎一扁担打了出去,像一块泥巴般溅回草丛里。货郎朝它落下之处啐了一口,骂道:
    “晦气玩意儿。”
    货郎挑起担走了,一面走,口里还一面咕咕哝哝:“近来精怪甚多,应去买张镇邪符随身携着……”
    小蛇被扁担抽了一记,连尾巴也抬不起来了。它身子重得像一块铁,脑袋却轻飘飘如一抹柳絮,像有一团蜜蜂在它头顶嗡嗡旋飞。待那恼人的嗡嗡声平息,它又艰难地爬到路上去。在这一日里,它被牛车的木轮撵过,被马蹄踏践过,一只猗犬奔来,险些将它咬成两半。每一回它都坚持不懈地大喊“打劫”,可没劫到一个子儿,却劫来了一身伤。最好的一次,它劫到了一块腐肉。它视若珍宝地一口口嚼完,又因腹痛吐了出来。小蛇趴着不动时,觉得自己也似一块腐肉,即将死去。
    日光像燃烧的火,点亮了天边。小蛇却觉得它的生命之火将熄。它趴在雪地里,小心地含着雪,用融化的雪水充饥。它饿得头昏眼花,只觉天地离它愈来愈远。
    不知过了许久,晚风悠长,残阳明灭。小蛇忽而听到了一阵布履踏雪的声音,窸窸窣窣,自长径一头传来。它拼尽最后一点气力,动起了伤痕累累的肚皮,挪到石径上,用细弱蚊蚋的声音道:
    “打……打劫……”
    那脚步声在它面前停歇了。小蛇努力抬眼,却见一对玄色云履停驻在它眼前。这是方士爱穿的鞋履,它曾被方士们剥去了皮,剜去了眼,烧去了鳞。它登时惶惶不安,浑身紧张地蜷成一团。
    “你要劫甚么?”
    来人开口了,那似是一个少年。声音清亮却疏冷,似滴露入池,玲珑动人。
    小蛇气喘吁吁地作出凶恶模样,道:
    “我要吃人!我要……劫你的肉来吃。”
    “我凭甚么要被你打劫?”来人冰冷地道。
    这问题犹如晴空霹雳,劈得小蛇头脑昏沌,惶惶不安。它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其余人在它说罢上一句之后便会伸脚狠狠将它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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