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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280)

作者:群青微尘 时间:2023-05-03 10:22 标签:欢喜冤家 仙侠 玄幻 相爱相杀

    ——
    天磴之下,暮去朝来。山那头的景色已像西洋画片般换了几轮。野杏花不开了,改开了雪花,白绒绒地铺遍山头,似放久的馒头生了毛。
    胡周在昆仑山下与回纥人过日子,这日子像未掺盐的水,嘴里咂摸一下便过去了,全不会在心里落下印象。回纥人与他轮番守天磴,他们如伸颈待哺的幼鸟般远眺天野,焦心地等待着从重天之上传下的音讯。长发少年阿克阿洪同他一起守天磴,问他道:
    “神女,会是摔下来,还是走下来?”
    胡周冻得缩成一团,含糊地道:“兴许会是飞下来的。她上了天,便成了着羽衣彩绸的仙女,两只脚再不用走路,像水泡似的飘着。”
    平静的日子里终归还是有一丝波澜,塔吉古丽害了病,缩在绵羊毛毡里,脸红得似被太阳烘得滚熟。她两眼迷瞪瞪的,嘴巴里含着一条钻孔的短篥竹,当她吐气儿时,一阵凄烈得似要撕破耳鼓的声音便会响起,这是在说她肚子饿了。胡周便会入帐里,将烤馕喂给她。
    塔吉古丽的病时好时坏,却如寡妇的愁怨般,绵绵不见尽头。她精神稍好时,便对胡周说,“胡哥哥,我死,便将我委之于地,让那秃鹰啄我,狐狸吃我。”
    胡周见她神色平静,分明未死,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郁意,心里倒惊惶起来,强笑道:“你又不姓胡,说甚么胡话?甚么死不死的?天穿姊姊还未下天磴来呢,待她下来,定会带回将你治好的法子!”
    塔吉古丽虚弱地朝他微笑,“等不起……秃鹰,好些。”她别过头,仰望着帐顶。“秃鹰吃了我,飞上天去,我便能先见到姊姊。”
    胡周听得心痛,含糊地搪塞她,走出帐子,夜里在火堆边怔愣。他狠狠捶自己的腿,暗骂自己不是男人,后来转念骂自己不是人,竟教天穿道长去行那铡刀刃似的天磴。那少女虽道行深厚,却不过芳龄二九,半大不大。正懊恼时,寒风里卷来一阵惊恐喊声:
    “不好,不好!胡周,天磴上,有人!”
    胡周听了这话,便像脊梁上遭了一棍,屁股下受了油烫,赶忙爬起来。睁目远眺,却见阿克阿洪撑着木杖,青蛙一般跳过来。阿克阿洪口齿如被糍粑黏住,半天才滚出一个完字。
    “是,天穿,道长!”
    这下胡周真觉天塌下来了。他六神无主,胡乱拣了些疗伤金津,裹上件皮袷袢,提着马灯,随着阿克阿洪往山上跑。白雪雰雰,棉袄子一般包着石块,风却冷极,连血都要被冻凝。
    跑到天磴左近,却见半空里的天阶上淌着血。一个人影倒在阶上,一动不动。
    胡周仰首望去,只见漫天风雪里,少女瘫落天磴上。雪花像漆,渐渐点染她的眉睫。密密匝匝的铜镞刺在背上,像将她变作一只刺猬。
    “天穿!”胡周心中大震,惶恐地喝道。阿克阿洪却已抢先一步,拄着木杖上了天磴,可不过行了十步,便如谒神明一般跪下来,浑身颠抖。原来是力竭得很,且骨头遭电劈似的打战。再抬起脸时,胡周惊见他脸庞生了些细纹,竟似是老了十岁。
    原来若未守一存思,炼那身中正炁,上天磴便与用胸膛去撞英吉沙刀一般。阿克阿洪受不住天磴,连滚带爬地坠下来。胡周略学过些道术,可不过走了百步,便周身痛得似在车轮下碾过一番。
    “怎么办?怎么办?”阿克阿洪急得如无头苍蝇。“七百级!我们和神女,有七百级!”
    七百级天磴。胡周目测后略略一估算,心跌至脚底。他手脚并用,再上十级,只觉是攀着荆棘向上,在刀尖上爬动。血落下来,教他似盖印玺般在天磴上落迹。阿克阿洪在下面蚤虱一般乱跳,叫道:“不能上!不能上!”
    胡周自然知不可再上天磴,他爬过百级天磴,便成了血人一个。再爬百级,显是觉得脏腑萎减,人似没了气儿,干瘪作一层皮。他鼓起最后说话的气力,大吼道:“既不能上,谁去救人?我不上天磴,还有谁上天磴!”
    他的脸皮似投进了石子的池塘,毂纹层层叠叠,渐渐浮现。于是忽而明白了,像他这样的凡人每越百级天阶,便会丧失十年寿命。
    雪花飘下来,栖落发梢。簌簌抖落时,却不见青丝颜色,徒余一片霜白。
    阿克阿洪在地上遥遥地惊叫:“胡周,胡周!”
    胡周拼劲气力,扯住昏厥不醒的少女的衣角,往下拖拽。他发觉少女眉心拧着,像打了个解不开的结,手搭在腹上。
    待下地后,阿克阿洪跑过来,愕然地说,“胡周不见了!”
    胡周咳嗽着,说:“瞎说甚么?我不是在这儿么?”他一开口,却吓到了自己,声音苍老得过分,嗓子眼似被砂纸擦过。腰似虾子一般躬着,干柴一般脆硬,直不起来。
    阿克阿洪说:“十八岁的胡周不见了!”
    风雪纵横肆虐,如玉龙狂舞。少女遍体鳞伤,双目紧阖,正依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怀中。
    七百级天磴,足消磨人间七十载年光。
    那老者抬头,咧嘴一笑,分明是少年顽性的笑容,却在一具棺材瓤子似的脸庞上浮现。
    “胡说八道。”他说,“八十岁的胡周不还在这儿么?”














   
(十一)孤舟尚泳海
    雪戾风狂,千里一色。
    天穿道长醒来后,第一眼便瞥见一个厚实的影子坐在床前,如一座小山。
    “胡……周?”她迷糊地发问。云松枝梢的雪扑扑砸在毡帐上,像山崩石落。帐中温暖如春,泥盆里烧着火,橘瓣似的暖光隔绝了帐外的冰天雪地。那影子回过头来,却回过了一张迟暮的脸,雪髯如拂尘般垂落下来,天穿道长定定看了那人影半晌,改口叫道:“不,你长得不像他。你是他爹……他太公?”
    那人开口道:“胡周没有爹,也没有太公,我便是胡周。”
    风雪如天洪而倾,毡帐战栗不已,朔风似刀,自遥远寒极破空而来。一刹间,两人无言相对。天穿道长凝望着那皓首苍颜,那脸庞虽老迈,却能辨得出年轻时的形容。心口没来由的闷塞,她阖目道,“……我是在发梦罢?这定是在梦里。”
    那老头儿淡淡地微笑,“是啊,这一切若是梦,那该当多好。”
    可即便是梦,也定然是个噩梦。胡周从一位笃厚少年变作老苍之人,而她自天磴上坠下,鳞伤遍体,且已结珠胎,可他们当初的心愿却似竹篮打水一场空,全然不曾实现。
    雪大如拳,砸在帐顶,也似一下下地击在心里。天穿道长复睁眼望他,良久,方才说,“你为何会变作这般模样?好端端的一个人,怎就变作了糟老头子?”
    “我还想问你这话哩。”年迈的胡周道,“好端端的一个人,怎就变作了六甲娘子?”
    老者的目光落下来,正落在天穿道长微隆的腹部上。天穿道长会意,平静地道:“我遭送子之神少司命阻拦,她不愿我过天门,便往我腹中平添一孽种。”
    胡周亦笑道,“我见你坠下天磴,却正恰落在距地七百级处,遂登阶将你拖回。哪知这天磴便似黄历纸,爬几阶似翻一页,转眼间便翻去我七十年。你昏了数月,此时方醒,也算得及时,赶在我变作望夫石之前。”
    叹息像嚼不断的线,缠绕于两人齿间。初上天磴时,他们皆乃意气焕发的少年郎,可再返人间时,却忽觉天地无情,年岁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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