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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239)

作者:群青微尘 时间:2023-05-03 10:22 标签:欢喜冤家 仙侠 玄幻 相爱相杀

    他终于明白了,他往后的一生,便会只余寂寂长夜。   
   
(三十八)人生岂草木
    神君溘然长逝了。
    祝阴理他的书斋,望见漏窗外槐荫衰歇,苍寂的树影落在地上,剪碎了天光。几枚洁白的槐花干置于仙桃窗棂里,像是神君随手拈来的一点调皮心思。槐树长命,神君却短寿。纵度过九千年光阴,却不曾为自己活过一刻。
    案下有一乌木小匣,祝阴捧起来,打开来瞧,里头似是神君的废墨。首一张青檀宣上书着:“只余竹纸数张,羊毫两支”这些字眼,约莫是他去天坛山学道时神君欲予他的鲤书,托他寻些豫州笔墨来。祝阴看一个字,便掉一粒泪,人常道见字如晤,他看着这封信,便似仍见了活着的神君一般,顾盼生辉,温柔可亲。神君在信中絮絮地叮咛他,且写道:“豫宁千六里,尺牍寥几行。愁肠寸寸短,思情绵绵长。”
    看到最后,又是一句:
    “予一无长物,无以奉君。唯取丹心一片,形诸笔墨。”
    信底皆是些昔时废去的天书纸,每一页上皆书着关乎他命理的青蝇小字。恐怕是在修订天书时有了纰谬,神君便一遍遍矫改,故而积了厚厚一叠废纸于此。
    祝阴捧着那叠麻纸,心痛如割。
    他仰首张望,青瓦小院里似是哪儿都留着神君踪迹。神君屈着腰,在荫里拾槐花。神君与他伏于海缸上,望着水中金鲫扑哧哧地笑。神君在幽静窗几前写字,一抬眼,目光同他撞了个满怀。西牅斜月,神君与他卧于罗汉榻上。祝阴抱着神明,将唇与他相叠……满院皆是神君的影子,可满院皆不见神君的影子。
    神君留下一物,是曾于其死前剜下眼目的银鎏金剑。那是祝阴曾使过的降妖剑,不知怎的竟被神君画出了实体。祝阴捧着它时只觉沉沉甸甸,血光逶迤,在百炼钢刃上勾勒出曾杀害的妖魔姓名。
    出乎意料的是,祝阴在其上看到了神君的名字:“文坚”。约莫是死前沾了鲜血罢,神君的名姓赫然显于其上。
    祝阴见了那名儿,分外爱惜那剑。神君的魂神灰飞湮灭,在凡间也不曾留一点踪迹。只有那明晃晃的血光仍提醒着自己:曾有一人活于此世。
    给神君下葬的日子到了。
    神君逝后,祝阴常抱着他不撒手。蛇信小心地点着那冰冷的唇,可神君却再未睁眼,且身躯有溃灰之相。小蛇想起神君在世时常言,“坚为土刚”。他既名为“文坚”,那便是自土里而生,又总归要落回土里的。
    祝阴此时可化庞巨龙形,他用牙削了口棪木十二元老房,给神君穿好寿衣素袄,裹上绣满蟠虺纹的绸衾,将陶碗、小盆不舍地放入棺里。他削了神君样貌的小木人儿,在每一件葬器上画了小蛇,如此一来,神君长眠于地下时,会有无数条小蛇陪着他。
    做罢这一切后,祝阴靠着寿枋,将脑袋枕在木边上,静静地望着棺里的神君。那面庞白如雪羽,素似沉冰。只是少了生气。祝阴痛悔不已,他不该欺瞒神君,神君早如临渊而立,他的谎言将神君狠狠推了一把,令其坠入黄泉,万劫不复。
    祝阴忽而潸然泪下,他喃喃道:
    “神君大人,祝某无家可归了。”
    下葬后,紫金山上少了万点欢喧,添了一座孤坟,多了一个伤心人。
    祝阴不敢再居留紫金山,那儿的风里浸满了哀愁,那儿的溪流潺潺,似永无止境的悲鸣。他乘风飞往山下,坐在琉璃檐上,望着列市中风帘翠幕,行客纷纷。
    祝阴揪住巡查的值年功曹,命他解了凝冻凡间时光的宝术。可将那术法解开后,他失落地发觉,尘寰中无一人记得神君。
    竹瓦之上,祝阴迎风坐着。他瞧着凡人们簇拥于街市之状,女子们去欢喜翻弄那摊铺上的焉支、双股钗,香客涌去那琉璃砖金刚佛像前跪拜,面上皆喜气洋溢,心里却似吃了黄连一般苦,一股无名火涌将上来。
    他想,为何无人知晓神君名讳?
    为何曾有一人为天下苍生解尽苦厄,呕心沥血,可到头来却无人记得其功绩,却倒头去拜些金粉空壳?
    神君无数次疮痍满身、遍体鳞伤,无数次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便是为了替世人承难。
    为何世道如此不公,竟让鞠躬尽瘁之人籍籍无名?
    瞪视着众人的金眸渐而染上血丝。祝阴猛一咬牙,起身拂袖而去。
    他驭风回至紫金山,在山中化回了龙形。
    因有神君天书改写其命数,祝阴灵力日与俱增。九千年过去,他早长成柱天踏地的赤色逴龙。如今的他已然不愧“烛龙”一名。
    烛阴将山中龙骨吞下肚后,神力当即大涨,吐纳间便能卷遽风狂雨。它略一摆尾,紫金山摇地动,山中堆垒如山的天书纸翩翩飞起,犹如漫天寒星般在空里旋舞。
    天书纸在拔山风势中飞越万里,八荒四海、九州五湖尽皆洒遍。临江渡口,裸着上身的纤夫接住纸页。烟雨楼上,倩女从阑干上取下飞蝶似的纸片。
    书满世间命理的天书纸洒遍天下,如落一场鹅毛大雪。烛龙在千千亿亿纸页里飞荡,像在负雪而行。它望着纷飞纸片,却突地想起夏时与神君在院前槐树下嬉闹,那时槐花累累垂垂,随风而舞,犹如今日之景。
    一滴血泪自烛龙眼中淌落。
    神君饱含心意、倾注心愿所书下的故事,他终于将其披露于世间。
    ——
    在那之后,百年弹指而逝,祝阴留驻无为观,过着恬淡如水的日子。
    故人接二连三而逝,只是无为观后来又稀稀零零收过些弟子,倒也不曾断过。那上山来入观的弟子皆知观中有一闭门谢客的祝姓大师兄,其坐拥两件震天撼地的宝术,比观中师父甚而更厉害,只是少有人得谒见其真容。
    一个冬日,天寒欲雪。观中弟子惊见有一红衣人影自岩穴中缓步而出。那人赤衣如火,金眸涵虚,皓齿朱唇,真个是美不胜收。
    无为观弟子见了,瞠目结舌,慌忙下拜。他们这师兄生得神清骨秀得过分,仿若妖异。
    天坛山中木枯岩寒,出乎祝阴意料的是,观中此时仍由迷阵子打理。百年过去,他依然是初时模样,只是怠惰因循了许多,头裹紫绢巾,着一身鹤氅,怀里躺着蜷作一团的三足乌与玉兔,躺在藤椅上呼呼大睡。
    祝阴走过去,摇了摇椅儿,道:“迷阵子。”
    迷阵子睡得如一头死猪,鼾声如雷。祝阴伸手啪啪扇了他两巴掌,迷阵子才迷糊地睁眼,哼哼道:
    “大冬天的,哪儿来的蚊子咬我?”
    祝阴又扇他两巴掌,“不是蚊子,是蛇在咬你。”
    迷阵子摇头晃脑,待瞌睡的眼望清了他容颜,登时吓得跌翻在地,叫道:“祝……祝阴!怎么是你?”打量半晌,又狐疑地道,“你是人是鬼?”
    “这话该由我来问你。”祝阴说,“为何两位师父皆仙逝,其余弟子也不在人世,唯有你百岁长命,容颜不改?”
    迷阵子重又懒洋洋地躺下。日光洒落,映得他的面庞一片青白。祝阴方才惊觉他手足僵板,毫无生气。
    迷阵子眯着眼,懒洋洋地道:“祝阴,忘了与你说了。如今的我是活尸,再非活人。我炼了尸妖,将自个儿的魂心放了入内。如今你瞧到的我,也不过是一具会动的尸首罢了。”
    “为何要如此做?”
    “因为我要替大伙儿敛尸。”迷阵子的眼眯得只余一条缝,梦呓似的道。“何况,你是不是还在岩穴中闭关修道,久久不出?我怕你出关之时寻不到旧人,惊慌失措,便在这儿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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