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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320)

作者:群青微尘 时间:2023-05-03 10:22 标签:欢喜冤家 仙侠 玄幻 相爱相杀

    文试灯莞尔,低声道:“为那孩子建的戏台子已搭好,接下来他只需演一出戏,那便是死在荥州黎民面前。”
    女人惊恐的喘息慢慢平复了,“既是演戏,公子便不必死,是么?”
    “是,他不会死,但必须演这出戏。因为如此一来,他方能教荥州百姓刻骨铭心,有了这段铭肌镂骨的记忆,想必为其上香祝祷的黎民会更多,也教他更有希望得到仙童之位。”
    文试灯不疾不徐地将那夜的计划述来。
    “文家最终写成的血字天书堆垒得有小楼之高,到了二月初二,火神庙祭的最后一日,我会遣人将天书运至火神庙前,教黎庶前来观览,说这天书是由犬子一人写成的,同时施些杀鬼降魔符,以悦民心。到了那时,便将在天书上受了灾的乡民聚起,把那书着祸患的天书纸页抽出,分作一叠,铺于祭坛。扮作犬子的人将会登上火神殿顶,在众人面前一跃而下,他会落在下设的砖坛上,摔碎脑袋。血沿着血槽流淌,将布出消灾咒的模样。于是我们便可宣扬:小儿为了解苍生灾厄,愿献出自己的性命!”
    平淡的语调转为激昂,文试灯狠狠捏碎了手中的八吉祥纹杯。碎片扎入指中,落下星星点点的红,然而他不以为意,因为为了向世人展现神迹的这天,他已流过了更多的血。
    这话似是说动了乳母,她眼里泛出晶莹,用白绸绣花巾子点着眼角,啜泣道:
    “听着您的话儿,奴婢都觉心里一震,想必那不相干的外人也觉感动,定会纷纷去庙里为公子祈福。那声儿若教玉虚宫听见了,也定会觉得收咱们公子是理所当然的罢。”
    文试灯点头,依旧抚着桃木剑,粗糙的纹理流淌在指尖,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只是……”乳母话锋一转,讪讪地笑,“这便是说,那扮作公子的孩子便要死么?”
    “为了铸神迹,这点牺牲是必要的。”
    “也不知是哪个苦命孩儿……”乳母絮絮叨叨地道,揪紧了衣衫。
    “你应也见过他的。你不是待他极好,时而给他些糖瓜果子吃的么?”文试灯平静地道,“他的名字叫‘易情’,他会代替我那孩儿死去。”
    一刹间,一股尖锐的冰冷袭上心头,像有一柄利刃直插胸膛。小泥巴愣住了,浑身发冷。
    “是……是他?”乳母失色,陡然站起。
    男人淡声道:“我知你疼他,因他身形略像你那得了伤寒而夭折的孩子。我吩咐我那孩儿千方百计地接近他、要他入文家,也是为了这一日。天书上能写出‘文易情铸成神迹’的字样,说明他是特别的。”
    “既是特别的,不如让他留在公子身边,助咱们成神迹……”
    “不,他迟迟不肯冠文姓,那便不算是天书中提到的‘文易情’。”文试灯冷酷无情地道,“拗不过颈子、犁不了田的犟牛,留着有何用?不如早将其除去,换一个‘文易情’。”
    小泥巴寒颤不已。他本以为文公子性子已算得十足的奸毒。不想是有其子必有其父,他爹比他更毒辣。
    乳母却似是有些为难。
    “昆仑玉虚的仙子曾通过香灰传讯,说我那孩儿应再受些苦难,以便铸得神迹。这便是他应受的苦难,而这苦难会由替死鬼,也就是‘易情’来承担。”文试灯淡然道。
    “那还是个孩子,这样断送一个孩子的性命,是不是有些狠毒?”乳母心软了,絮聒地说。
    闪烁的灯影里,男人却说。“这些话倒不恶毒,只是因为我大发善心,想在你临死前与你道明一切。”
    妇人愣住了。
    “你对那孩子留了情,兴许会阻挠咱们行事。不如早些进了阴世,免得夜长梦多。”
    说着迟那时快,文试灯兀然拔剑。明明是一柄粗钝的桃木剑,却因刻了卓剑咒而锐利如钢铁。
    刹那间,窗纸被尽数染红。血像虬枝,弯弯绕绕地爬下窗格。
    乳母软了下去,此时屋中只剩下一个人的影子。灯火烁烁,在墨沉沉的夜色里像一只眨动的、不安的眼。
    小泥巴猛地捂住了嘴,恐惧一刹间攫住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听见男人的声音,像是妖魔的低语。乳母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正往里吹着火的破炉膛。呜咽声如细丝,悄悄地断了。一条性命悄然消逝在这昏黯的夜里。不知多久,灯熄了,一切浸在墨似的黑暗中。小泥巴惊恐地呼吸着,直到冷汗浸透了衣衫。
    他听见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文家欲拿他做文公子的冤死鬼,让文公子踩着他这颗踏脚石入昆仑玉虚宫,步入仙途。
    再不能耽搁时辰了,他得逃。两种情绪像藤蔓一般纠葛而上,缠住心头。他的心一半盛着恐慌,一半盈满怨怼。怕的是自己一命呜呼,恨的是将自己困在这狭小院落、害自己与亲朋离散、如今又想图自己性命的文试灯和文公子。
    一路摸黑回了倒座房中,下仆们皆已熟睡,鼾声像浅浅的海浪,此起彼伏。小泥巴拾了些粱糗,抱起裹着烛阴的布包,轻声道:“我们走。”
    “走?”烛阴睁开惺忪睡眼,它的皮略长出来了些,有些发皱地贴在体表,仿佛一只油豆腐卷。“走去哪儿?”
    “天涯海角。”小泥巴说。
    他抄着烛阴,负着布包,溜出倒座房。月牙尖尖的,似被天狗咬去了一大块。他像一个即将行上独木桥的人,忐忑不安。恍然间,他发觉自己走上了每一个离开文府的人曾走上的路。在这条路上,他仿佛望见了文宝珍和烛阴,他们也曾走过这条路,或是一去不归,或是体无完肤。
    心咚咚地跳,像是打着急促的鼓点。小泥巴责备自己,怎么在过去的四年里,自己像被拔了獠牙,磨了棱角,在这文府里蹉跎岁月?文府才不会是他的归宿,只是一个羊棚,外头逡巡着饿狼,伺机对他这头肥羊下手。
    他要去的地方是文宝珍曾告诉他的密道,跳进井里,沿井壁上的洞爬出去,便能逃出生天。可没跑得几步路,一个声音却叫住了自己:
    “喂,小孩儿,你去哪里?”
    刹那间,天旋地转。
    小泥巴脚踝一凉,忽觉眼前之景飞速流逝,直到脊背一痛,才发觉自己刚才是被人拎住了脚,飞甩出去,砸在了槐木上。沙沙落叶里,一个古怪的男人踏着月光走来,嘴突瞳圆,像一只凶恶的大鳖。
    “你想要逃走,是不是?”像鳖一样的男人嘿嘿笑道。“好呀,你快逃罢。逃走了,我便能将你捉回来,又有新的人肉吃了!”
    烛阴在怀里躁动不安,对小泥巴叫道:“别轻举妄动!那厮叫‘清河’,曾是灵鬼官,你在他面前跑不走的!”
    小泥巴忍着痛,慢慢爬起来,眼帘里映入了纻丝袍的下摆,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像开了一串梅花。不知何时,黑暗里已走出一个儒生打扮的男人,三四十岁的模样,双目冷淡而无情,是家主文试灯。
    “清河,别吓着他。”文试灯淡声道,转身向小泥巴伸出手,道,“你这孩子,已是亥牌了,怎的还在府中跑?起来罢,我让人送你回倒座房。”
    小泥巴仿佛被无形的大石压住,颤抖着望着男人伸出的手。月光像银色的潮水,映亮被红蓼掩映的小径,他知道那是通往阴府的路,待他回了倒座房,便会被锁在里头,直到被换上文公子的衣衫,在二月初二的那个夜晚被人从火神殿顶推下,死于荥州人之前。
    然而他无路可逃,他本以为横冲直撞,可将牢笼破出一个豁口,然而不想这樊笼却套上了铁壳,凭血肉之躯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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