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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237)

作者:群青微尘 时间:2023-05-03 10:22 标签:欢喜冤家 仙侠 玄幻 相爱相杀

    但些微的希望总归是有的。神君唤来祝阴,一面咳着,一面拿悲哀又柔软的神色道:“祝阴,我这些天来挂记着你的话,左右咀嚼了几回,觉得你所言确实有理。我不该伴风搭雨、缠身冗务这般久。”
    祝阴听闻他愿意放下心来暂息,喜上眉梢,拼命点头。
    神君又接着道:“只是,我既已决定修篡天书,也不好半道而废。我决定一日只修三页纸,从长计议,你瞧这样可好?”
    以前的神君一日可修上三百页、三千页天书纸,日日如此,持续千年,可说是不要了性命。祝阴听他愿放慢些步子来修天书,自然大喜,忙不迭点头道,“好,自然好。如此一来,我也能陪着您多些时候。”
    “我还需些青檀宣与竹梃笔,墨锭也需补些,你能替我买来么?”神君央求他。
    祝阴得意忘形,几乎要化作蛇形,将尾巴高高翘起。他一口应承,“自然!您有甚么请托,我祝某人皆能立时竣事!”
    说着,红衣少年便撒腿奔出书斋,像一条面前挂着肉骨头的叭儿狗,屁颠屁颠跑走了。
    待祝阴走了有一炷香的时候,神君才艰难地捉过榻边筇竹杖,下榻踩着麻屦,一瘸一拐地行出书斋。
    榛芜莽莽,山中风露高寒。神君跌跌撞撞,在漫野红叶中穿行。千年以来,他埋首修葺天书,下山之时寥寥无几。
    他要去看如今凡世究竟变成何等模样,看他九千七百二十三年来写就的世间。
    行了许久,他步入尘嚣。墟市生烟,市厘空寂,他望见无数枯骨散于道旁。乞儿以旧布裹脚,在地上如菜青虫般挪腾乞讨。铺席上摆着斩断的人肢,旁立一木牌:“地鸡,百文一斤”。琼楼玉宇不复,断壁颓垣,满目凄凉。
    神君望着眼前的一切,怔然而立。
    天灾地孽依然在祸害人间。他忽觉心头一坠,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知祝阴已要挟值年功曹将紫金山下年岁尽皆凝冻,因而他所见之景是千年以前白骨露野之时。天廷如今奸佞瞽言妄举,上下大乱,竟也无人去纠值年功曹在人间所为。且虽年岁已止,值年功曹却独放了道观、伽蓝依时而动,故而香火倒也不曾断过,天廷星官竟未瞧出端倪。
    若是此时叫值年功曹解了这凝冻时光的法术,神君兴许便会瞧见九千年后民康物阜、人稠物穰的繁花美景。
    可惜他并不知此事,且将这颓垣败井的尘寰望在眼里,登时满心绝望。
    神君缓缓踏上回山的小径。
    下山时,他抖抖索索,如迟暮之人。上山时,他却有气无力,全然一副日薄西山之态。
    他一面走,一面心绪如麻。他开始回想起过往的一切,疯也似的追忆自己究竟做错了何处。最后他茅塞顿开,兴许从根本而言,他就不该修葺天书,不该做那司命神官,不该步入天廷,不该生于人世。
    祝阴的话萦绕耳侧:“你所做的一切皆是无用之功!”这话令他动魄惊心。
    神君垂着头,忽发觉青石阶上落下了几粒浑圆的水迹。
    他抬头张望,欲寻空中雨云,却并未寻见。
    虽未落雨,可青石上的水迹愈来愈多。他忽而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已涕泗交颐,泪流满面。
    回小院的路上,神君绕了原路,行往灵官庙。
    他想起许久以前自己曾为庙中阿阇梨画过祛邪画,不知如今庙中是否还有僧人。
    可只行了一半儿的路,他便跌倒在地。他扭头一看,却见自己的脚踝折往一边,身上肌肤剥落,簌簌地流着血。他太虚弱了,为了改纂天书而无数次献出自己的身躯,这具躯体亦在渐步踏入棺柩。
    一伙儿披珠纨绮翠的妇人出现在殿门处,吃吃发笑着行过,未看倒在地上的神君一眼。
    几个流丐扛着耨镈走过,草履不客气地踩过神君衣角,扬长而去。
    着缎褂的混混儿牵驴而过,见了卧倒于地的神君,飞出一脚,将他狠狠踢开,唾道:“哪儿来的死人,晦气!”
    “起开去,别挡了道!”
    杂沓脚步响起,自始至终,无人将他扶起。神君抱着竹杖,咬牙站起,灵官庙也不入了,一摇一晃地离去。
    青瓦小院柴扉虚掩,神君将溅满泥水的白布裈衫换下,替上压在衣箱底的玄色圆领缎袍。一面咳着,他一面将未修的天书纸收敛作一叠,抱着纸页,一瘸一拐地行往溪边。
    紫金山上,暮色冷旷,野菊紫的天幕下流水泛泛。神君一袭黑衣,身影单弱,如一片薄刃。他坐在清溪边,将一张张写满了字的青檀宣放入水中。纸浸了水,初时像轻舟般启航,后来却又飘旋着沉入水底,再也不见。
    他望着那沉水的纸页,心头如灌沉铅。他想起自己当初是如何磨而不磷,大言不惭地称自己心坚如铁。
    并非如此,他十分清楚,他是个怕死鬼,胆小、怯懦、既怕疼也怕死。他从来是一个伪作神明的凡人,若蹉跎了千万年时光而不得让尘世有起色,他便会意冷心灰。
    一点晶莹滑过神君的颊侧,像天际坠下的流星。
    有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他知道是祝阴。
    “祝阴,”背对着祝阴,神君道,“我这一辈子劳而无功,本以为能至死未悔,却仍心有抱憾。”
    话尾渐淡,隐没在暮色里。 
   
(三十七)人生岂草木
    卧房中未挑灯,晦暗无光。
    神君伏于榻上,咳嗽连连。
    他对祝阴称自己感了风寒,暂让祝阴莫进卧房,免得亦肤闭而热。祝阴进不得卧房,隔着支摘窗,将蛇脑袋探了半截进去,可怜巴巴地道:
    “神君大人,和我出去耍罢,我想同您踢鞠球。”
    咳嗽声自房中传来,神君断续地道:“再等等罢,我折了腿,待生好了,再随你一同去顽。”
    祝阴又哀求道:“那陪我一块儿玩纸叶子、玩六博,或下山去坐舫船,寻撞戏……”
    “过段时日罢。”神君依旧微笑着,这样答他。
    祝阴垂头丧气,从支摘窗下钻出院来。他在院中盘桓,百思不得其解。他让值年功曹将紫金山下的年岁凝滞后,凡世便周而复始地轮转着一年的光景,时光再不前进,世人对此不察。祝阴于此举沾沾自喜,如此一来,神君的故人便不会辞世,会永远活于此年。
    但神君已不再编削天书,却愈发悒悒不乐。祝阴困惑不已,他不过是欲与神君共度这山间年岁,可神君醉心于编修天书,时时冷落了他。
    紫榈枫叶下,黄落草木间,红衣少年坐于抄手廊上,痴痴地呢喃。
    “神君大人何时才能瘳恙呢?”
    轻烟倏起,人影飘散,小蛇无精打采地盘起身子,钻入红叶底。
    过了几日,神君许祝阴入房了,这回倒不是因为身子瘳健,而是因为他着实一病不起。祝阴熬了四逆汤,神君吃了仍不见转好,反倒咳得似要将心肺呕了一般。祝阴化作蛇形,去咬了几只山鸡,日日给神君做芙蓉凤脯,欲滋补他身子,但神君也不爱动筷,那山鸡最后仍落了蛇肚。
    祝阴忙上忙下,劳形苦心。服侍神君吃了沿阶草根汤后,他伏在榻边,眯一眯眼,便累得打起盹儿来了。
    他昏沉沉地睡着,忽而觉得梦里飘来一股清冽的槐香,还间杂着些教人心动神驰的气味。似有人抚上面颊,细细描画他眉眼,又似有雨落进眉间。
    祝阴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虚牅半敞着,露出外头一片白恹恹的天。室中依然暗惨无光,剔彩柜上的掐丝瓶里歪斜地插着支风车,“吉祥安康”四个字儿在萧萧秋风里缓缓地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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