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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241)

作者:群青微尘 时间:2023-05-03 10:22 标签:欢喜冤家 仙侠 玄幻 相爱相杀

    龙驹点头。“为万民拥幼艾,令苍生得美子,那便是少司命之责。她司繁育、新生,自是能赐生的。你若有事相求,可去寻她一问。”
    心里抱着一簇希望的火苗,祝阴前去咸池之畔,他听闻少司命时时在水旁逗留。果不其然,荷衣蕙带的神灵坐在水边,长垂的乌发如瀑,在水中漾散。
    祝阴走到她身后,生生硬硬地揖了一揖:“敢问足下可是少司命?祝某有事相询。”
    那神灵静静地侧过面,祝阴望见了一张妩媚脸庞,缀着一对儿黛眉明眸,笑起来时似雪霁冰解,春花烂漫。见了那张脸,祝阴瞠目结舌,此时听得神明开口,声音清灵,如玉磬殳击:
    “是,吾乃少司命。”
    她回眸一望,格格笑道:“灵鬼官,你寻我是为何事?”
    祝阴目瞪口呆,她又歪着脑袋道:“怎么了,俊俏的小郎君,你曾与我相识么?”
    那笑靥还真似曾相识,祝阴磕巴着指着她道:“秋……你是秋姑娘……”
    原来那名为少司命的神明与他在凡间时识得的女孩儿极为相似。只是秋兰是秦淮河房里的妓子,微贱如尘,少司命却高高在上,乃玉叶金枝。
    少司命见他惊惶,反倒笑道:“哎呀,你是秋兰旧识呀。”
    “秋姑娘与你是甚么关系?”祝阴警觉地道。
    “我与她的关系?便像形与影,花与叶,饺耳皮与馅儿。”少司命吃吃发笑,“我是影子、叶子与馅儿。”
    她又道,“秋兰自愿将身躯奉予了我,实苡橋现了我回琼花宫的心愿。相应的,我也会实现她的心愿。”
    “心愿?”祝阴不解,“她的心愿是甚么?”
    少司命神秘地笑。“她说,她曾为贵人舍命相助,因而她也愿舍身助那贵人。”
    一刹间,神君的影子掠过祝阴脑海。神君曾助秋兰从文高手下脱身,那贵人是指他么?
    鬼使神差的,祝阴说。
    “我听闻你可令人死而复苏。若我能实现你的愿望,你也可了却我的心愿么?”
    少司命仰起下巴,道:“可我已无愿望了。先时答应秋兰,不过是我跌落尘寰,寻不见回天廷之路。如今我已事事称心快意,哪儿还能与你做交换呢?”
    祝阴背手挺立:“可我曾听大司命说,神明生来便是要助人遂愿的。他已福泽众生,您贵为少司命,难道连一条山野妖蛇都泽被不得么?那您比起大司命来,可真是个大孬种了。”
    听了这话,少司命虽未显忿色,却也挑起了眉。
    她微笑,“好一条山野妖蛇,这伶俐口齿,倒比灵虚殿上的老骨头叫得好听许多。也罢,我知秋兰欲助的那位贵人正是你所敬奉之神,这回我便顺手帮你一把,也算是了秋兰的愿了。”
    少司命自咸池中起身,襦裙漉湿,似一朵含苞芙蕖。她笑道:
    “跟我来罢。”
    神明引祝阴来到天记府架阁库内,只见库中一片黑暗,一昏灯火泛出蜜色的光,书册满天满地,多如泥沙。
    笔墨馨香充溢鼻尖,一刹间,祝阴潸然泪下。他想起了神君,那人的身上终日萦绕着墨香。
    “我可违逆天廷律令,予你一次重写天书之机。”
    少司命说,递过一支彤管笔。黑暗里浮现出一张楠木书案,空白的天书册涌现于其上,那册子虽薄,其中的白麻纸却似取之不尽。
    “你想要甚么样的故事,欲要甚么样的结局,便自己写来。就如你那位神君当初所做的一样。”
    祝阴坐在那书案前,对着那白净的纸面,突而手足无措。这就是少司命所说的“复生”的法子么?
    心上像压了千百只秤砣,沉甸甸的,有些闷疼。他抬眼望向少司命,问,“您的意思是,我也可与神君大人一般,在这天书上改易命理?我能将神君逝世一事抹去,继续在紫金山颐养天年?”
    少司命摇头,巧笑倩兮,“不对,不对。我的天书与大司命的不同,他掌寿夭生死,我却不掌此事。”
    烛焰摇摆,像在昏黯里开出了茸花。祝阴忽而无由地觉得心慌,为何会慌张?眼前的黑暗似浓雾,环抱着少司命,明明他与那少女模样的神明近在咫尺,他却忽觉得似与她远在天涯。
    “我掌的是‘赋生’,你明白么?”
    神女的朱唇一开一阖,仿若铡刀,让他心惊肉跳。
    “不是教死人复苏,而是‘赋予新生’。”
    新生。这两个字犹如片刀,倏然自心上砍落。祝阴脸色苍白。
    “也便是说,我不可令你惦念在心上的大司命回生。死便是执手相别,是去而不返,从来不可回转。”少司命垂眸,灯火在黯沉的眸子里挣扎,几近熄灭。“生人与死者,注定永隔黄泉。”
    祝阴仓皇地摇头,这不是真的。他开口,声音在颤抖,“可……可神君大人便可改逆生死!他能替人担受苦难,转危为安!”
    少司命望着他,目光柔潺如水。
    “所以他才任得了大司命。这天上天下,唯有他一人可凭凡躯受那出生入死之难。不是因他成了大司命,方才可执掌生死,而是他能逆乱天道,方才做了大司命。”
    祝阴只是在打抖,他只觉浑身浸了冰水似的发寒。“您是说,您的天书与神君大人迥异,并不可将他复生?”
    “是。”少司命叹息,“过往与你相伴的神君已死,无可挽回。我的天书只可结缘、赋生,只能让一条崭新性命降临于世。”
    泪如决堤洪流,顷刻而出。祝阴怔然伫立,任泪水滴答答而淌,似丢去了三魂七魄。
    在绚丽烟霞下将血肉喂入小蛇口中的神君。
    将他盘于颈上,同他说笑着行过淮水的神君。
    在青瓦小院里捉笔修缮天书的神君。卧于罗汉床上,用衾被轻轻笼着他的神君。
    所有的影子顷刻间烟消云散。他忽然明白,在那个惨白如雪的清晨,神君早已别他而去。
    ——神君永不会再回。
    “我下地府去寻他!”沉默良久,祝阴失态地叫道。
    “他万念俱灰,魂心已碎,碧落黄泉,再无他的容身之处。哪怕是入了地府,恐怕你也得空手而归。”少司命道,一摆云纹袖,旋身离去。“与其沉湎过往,牵挂那死人之事,不若拿我的天书来思忖赋生的法子。我那天书虽是何事皆可写,却需恪守福祸相依的道理,苦厄与福分要均等,方才可实现。”
    她又道。“你仔细想想罢,我予足你时间,你可在此处想上一百年、一千年。”
    少司命甩袖而去,架阁库中黯淡无光,只余祝阴一人。
    他又是孤身一人了。
    麻纸洁白无瑕,祝阴垂首望着那纸,任泪珠子往下坠。人的血会流净,可泪却永流不尽。
    “神君大人,您好狠的心。”祝阴喃喃自语。“去那么远的地方,却不告而别。”
    他哭了许久,哭到星流云散,烛泪淌满铜盘。暮去朝来,鸾啼歇了,夜蛩又起,他流泪不息,一声迭一声地噎泣。
    后来他发觉,再如何垂泪,皆唤不回过往那位与他相伴近万年的神君。终于,他抹了泪,颤着手拿起彤管笔,蘸饱了墨,在白麻纸上落字。那字歪歪扭扭,仿若蛇行,神君曾把着他的手教他,可他那时心性顽劣,不爱习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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