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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160)

作者:群青微尘 时间:2023-05-03 10:22 标签:欢喜冤家 仙侠 玄幻 相爱相杀

    周身的痛楚愈加激烈,纵使皮肉创伤已愈,仍似有人将他开膛破肚,挫骨扬灰,剧痛如一场不会止歇的骤雨,时时浇在他身上。不知觉间,他已然在数度跨越生死的道途中感到疲惫。
    长久的一段时候里,两人一言不发。黑衣私卫队似是追到了竖穴口,堵于地宫口的太湖石被撞得隆隆作响,宛若雷鸣。祝阴见他不答话,却道。
    “既然如此,那便逃到下一世罢。”
    这句话如一股翻江巨浪,狠狠拍上易情心岸。易情呆怔地扭头,却见祝阴笑意狡黠,像盈满了明霄天光。
    “师兄能死而复生罢?祝某略知您宝术一二。只要您死了,重来一回,避开所有舛讹,便能如您所愿,救下所有人。”
    易情听得愣怔,缓缓地摇头,“我死不了。”
    私卫队兵撞翻了太湖石,蜂拥而出。他们将箭羽搭在箭扣上,一声令下,弓弦铮然作响,一刹间,铁箭如骤雨般向两人倾泻而来,摆在道旁奉纳的蒲芦壶、八棱瓶碎了一地。易情猛一翻身,将祝阴压伏身下。祝阴一惊,猛地驱风,可毕竟力竭,风还未运起,密密麻麻的镞头便破肉而入,几乎将易情扎作一只刺团。易情口齿流血,鲜血一直淌到祝阴颈窝中,他咬牙道。
    “象王给我吃了左三儿的心,我得了她宝术,现下死不了!”
    祝阴问:“拿降妖剑刺您,也死不了么?”
    “你的降妖剑呢?”易情望了他一眼,却见他手中提的是一铁剑。祝阴赧红了脸,气呼呼道:“被冷山龙截去了。”
    寻常剑杀不得自己,易情心焦意乱。这时他却见祝阴提起铁剑,贴在了脖颈上,作出自刎的架势。
    “祝阴?”易情惊愕地喊道。
    祝阴微笑道:“师兄和祝某之间牵有千百条红线,一人死了,另一人也不能独活,不是么?”
    “你在想甚么?你在发甚么疯,是要自杀?”易情震悚不已,高声喝道,伸手要去打去他手里的铁剑,却被祝阴一足蹬开。
    “嗯,对。”祝阴平静地道,“下一回,您可得把所有人都救齐整了。天坛山上若是少了人,祝某备起膳食来总得短几份,心里也不是滋味。”箭雨猝然而落,将两人倏地隔开。祝阴轻声笑道:“何况……祝某拿这副凄惨的模样去拜谒神君大人,是对其不敬。”
    易情目眦欲裂,眼中盛满血丝。黑衣私卫队兵一拥而上,刀剑撕开骤风烈雨。他吼道:
    “放下你的剑!”
    祝阴却没听这话,这师弟生了副执拗性子,仿佛从不低颈项,永不转心意。
    月光如水银一般泻在他脸上。他阖着眼,在交织剑影里淡然地微笑,忽而道:
    “师兄,那日临别时一尝,您的血的滋味……和神君大人如出一辙。”
    易情愣住了。
    “您会是神君大人么?若您并非他,便当作是祝某善心大发,送您一程罢。但若您是神君大人,”祝阴的笑容里带着影影绰绰的凄凉,“劳烦您让下一世的祝某……早些知晓。”
    “因为自您走后,他只觉寸阴若岁,心早已如枯木死灰。”
    铮然剑鸣仿佛自四面八荒而起,清风皓月中,祝阴端坐于地。
    祝阴一剑劈上自己的颈项,利落稳准,毫不容情。刹那间,血花四溅。他的身躯有气无力地落下,一滴晶珠似的泪水自颊边滑落,滴入血泊里。
    他最后哽咽着道。
    “请您别再让他久候……却迟日未归。”
   
(四十)何处又逢君
    山影葱茏,淡墨如烟,惝恍间,易情再度落入那个水墨世界。
    纸屑如絮,在他周身飘悠悠地打旋。他仿佛乘风而起,在空里盘桓。天书在原处候着他,碎屑积垒成人形。
    易情痛楚彻骨,头疼欲裂。他走到天书身边,盘膝坐了下来。水风淡荡,月色如霜,他伸出手,纸屑如蒲蝶般栖在他指尖。在那其间,他望见了千百个世界。有的世界是他与祝阴未结红线的光景,他死之后,祝阴欣喜万分,日日向石室中的镇墓神虔心祈请,可岁月无情,流光渐逝,等候着的那人却始终未归;有的却是他自害而死,而其后的祝阴亦悒悒不乐,积郁成疾,旋即撒手人寰。
    他已行过了千百个世界。他本以为是自己死而复生,实际上却不过是无情地弃众人而去,转往下一世。
    天书自言自语,喟叹道:“真是无趣的故事啊,文易情。你这厢苦苦挣扎,最后却依然落得如此下场。”
    易情捂着脑袋喘气:
    “我才死了一会儿,你便赶着出现,特地来嘲弄我?”
    歇了片刻,易情抱起臂,环顾四方,目光空廖:“在你眼里,我所经历的一切,皆不过是茶余饭后漫谈的之事么?”
    天书伸起纸屑样的手臂,指尖在空中一点,无数纸页在他们面前翻开。“不错,你瞧,在你的故事里,皆有个蠢得出奇、三番五次被害死的主角儿,还得有个存心不良的恶角儿。若非如此,便不得称为‘故事’。”
    易情探头去看,一幅幅光怪陆离的景象在眼前展开。有时是祝阴手执锋刃,神色阴鸷,在狂霖夜雨里一次又一次将他杀害。有时是七齿象王瞒神弄鬼,暗设圈套,害他身受断却肢体、身无余脔之痛。
    “不被称为故事,又会怎样?”他问。
    “那便不会收录入天书中。”天书冷嘲热讽道,“文易情,你该不会觉得这天下的芝麻蒜皮小事儿,皆会被天书记下罢?哪怕是起居注,也不会事事皆记下,能留在天书上的文字,皆是一台角儿齐备的好戏。”
    “噢,”易情勾唇笑道,“那究竟是由谁来定这世间万事该记还是不记?连大司命都不曾干涉此事,莫非是太上帝么?”
    天书话中似有所指,易情本想自它口中套话,可天书似也看穿他心思,撇了嘴冷冷道:“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是由谁来执定此事的。”
    易情方想开口,却见它又如一道轻云般飘至眼前,忽拿劝诱又欣喜地口吻道。
    “现在,经历了上一世,你知道死是一件好事儿了罢。不必再日日履险刀尖,尝剥肤之痛。膏壤为寿棺,重霄作柩盖,岂不是件美事儿?你不若在这留下来罢。”
    墨迹如鸣噪百鸟,自身边游去。他们坐在墨汀边,静静地望着尘世在水中的倒影。良久,易情摇头道,“放我回去罢。”
    天书这回却难得地再未多嘴多舌,只取了他左手一指,且叮嘱他莫要小看这代价。若两手皆成了摆设,那他便不得用宝术画出活灵活现的画,使起来极费气力。
    在将他自水墨世界里踢出之前,天书禁不住心中困惑,发问道,“为何要回去?你被千百回杀害,却依然觉得那瘗所是你老家?”
    易情凝望着黑漆漆的墨潭,他从倒影里望见了天坛山峭崿巍峨,云衢曲折,月老殿前槐木上红线犹如流瀑。
    他的目光中忽而染上一抹哀伤。
    “是,那里算得我的故乡。”易情轻声道,“且有人在候着我,让我莫要迟归。”
    ——
    十二月,荥州。
    左府中近来似是在操办红事,后罩房里堆了满满当当的纳采礼,一斤斤鲜羊肉、鹿肉入了东厨,女侍们捧着玫瑰紫釉托在廊子上来来往往,蕙兰佩索、合欢铃、傅致胶盒儿流水似的递入厢房里。左府上下如一锅煮沸的水,喧阗声不曾止歇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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