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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282)

作者:群青微尘 时间:2023-05-03 10:22 标签:欢喜冤家 仙侠 玄幻 相爱相杀

(十二)孤舟尚泳海
    飞雪如玉蝶,漫天展翅。
    木辂车下了昆仑,在西海土地上印下长长车辙,车印一路向南,伸入朝歌黎阳县。
    日升日落,暮去朝来,待那风尘仆仆的小木车入了黎阳时,雪已染白了驱车老者的须发,风刮弯了他的脊梁。
    天穿道长睡在车舆中,安静地阖眼,如一只蛹中蚕虫。数月以来,她愈发荏弱,常捧腹痛吟,且常身胀、易吐逆,昔日英姿焕发之态已然不见。有时她蹙眉伸手,欲以掌击腹,被那老者瞧见了,老者便会大惊失色,慌忙牵住她的手,大呼道:“不可!”
    “为何不可?这腹中逆子碍我,本就是不该有的命,留他又有何用?”天穿道长淡淡地发问,然而眉间却似烧着燎原怒火。
    那老人咬牙,道,“你也是学道的人,莫非不懂那最平白的道理?若要那幼胎是人身中之物,便似三尸一般,若要温养,需得耗神损行,连道行都一齐被其吃去。你将它打死,落下一块死肉,那道行不是徒然损耗了去?在那之后,你修为陡短一大截,休说五重天,连昆仑的头顶都摸不着!”
    “你既如此说,那我若将他完完好好地诞下,我的道行不也被他吃了么?吃下去的东西,如何再让他吐得出来?”
    胡周支支吾吾,嘴巴里似含了块石头。他想到了一个惨无人道的法子,那便是将那婴孩诞下,再将其作药引吃下。可他亦知天穿道长的心是肉长的,怎能会行此邪举?
    他战战兢兢地将这念头与天穿道长一叙,罢了,问她道:“将尚在汤饼之期的赤子生吞活剥,你能做出这等豺狼之事么?”
    出乎意料的是,天穿道长平静地点头:
    “可以。”
    向着顿口无言的胡周,她说:“因为我是修习无情道之人。”
    胡周顿时如在油锅上翻煎,舌头烫口,“方才那话,我胡诌的!只有野人尚才吃人,咱们得王风教化,才不做这等事!总而言之,你不许害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总能寻到法子解决这小孩儿的。”
    他这样一说,天穿道长才作罢。然而那恚恨之情却是有的,她时而抚着隆起的腹,目光冷厉,如在摸着一颗瘤子。
    生神灭情道如危倾之厦,渐渐在她心里松动了。情愫的种子悄悄发芽,将要开出忿怒的花儿,结得怨恨的果。
    回到天坛山里的无为观,蛛网已织得斗大,清水墙的灰浆缝里生了青苔。锈迹从观门腰串木上的铁钉一路生长出来,阳光也似生了锈,落在地上,斑斑驳驳。胡周扫净了山房,将天穿道长搀了入内。他佝偻着背下山,月洞门里圈进了一片寥落冬景,老人拄着藤杖在茫茫白雪里远行,像一粒即将被浸散的墨点。
    胡周到了天坛山脚下的黎阳镇混日子。
    他是个大骗棍,常行那寄银拐逃之事,装作那贩缂绣、皮张的富贾,诱得些欲诈其钱财的年轻奸徒前来,教他们将银两存在自己身边,往后归还行囊时,却悄然将顺袋中金银换作瓦片木石。
    头一二回,他倒也骗得顺溜,只惜当时有一名唤张夔衷的书生正撰一册《鼎刻江湖历览杜骗新书》,竟将他事迹纳了入内。在那往后,他设的骗局便似水里搓起的浮沫,遭人一戳便破了。加之其年老体弱,一把老骨比天坛山上的荆梁屋还破,拔足开溜也跑不快,遂时不时被人逮着,往水肿的臀上贴一二个脚印。
    胡周累得如犁田老牛,成日里呼呼喘气。一把糟乱胡子缀在下巴上,像蹭乱的黄花地丁。一身褐布衣裳沾满泥巴,如从粪沟里爬出一般肮脏。
    他身上只有一处是干净的,那便是贴心口的一只花布小包,他将那诈来的银钱宝贝地收在里面。小包鼓起了半月,又泄了气似的瘪下去。权因他听闻红花、寸香于小产有效,便花光银子去买。天穿道长吃一朵红花,便进一碗淡汤,可汤药是入口了,那孽胎却迟迟不出来。鼻青脸肿的胡周大怒:“我被人骗了!”
    “本就是骗来的不义之财,没有效用也是理所当然。”天穿道长望着他干枯如树皮的手,上头又生了一层老茧,干黄开裂,像沙土。她摇头道,“胡周,你莫再诈钱了。这孽胎是少司命捣的鬼,寻常法子落不下。我仔细一想,就这样把这孩儿生下,便也罢了。”
    这话如一记闷锤,打得胡周眼冒金星。他跪坐下来,长久以来的劳苦如山崩而下,沉甸甸地砸在肩头。他愣愣地看向天穿道长:“可,如此一来,你也会道行大失,且亦受许多苦……”
    他不信天穿道长会如此甘心屈从于少司命,可下一刻,胡周却见女子轻轻摇头,如扁舟在柔和地荡楫。
    “比起教你吃苦,不如我来受这苦的好。”
    胡周没说话,酸涩感在眼眶里打转,像有人往他眼里添了醋。
    一个冬夜,玉屑纷纷,雪深逾尺。
    朔风低吼,窗纸如振翮飞鸟,扑喇喇地响。无垠的雪色在天地里铺开,荆梁屋似也在打着抖。
    山房里结冰似的发冷。天穿道长蜷在芦花被里,腹胀如圆石。她双目紧闭,明明是寒日,额边却缀着几点冷汗。
    胡周紧张得很,那少司命留下的胎儿古怪之极,短短数月便已至临盆之期。山上无旁人,欲寻个隐婆,可因荒年之故,老幼易被当作柴薪口粮,竟是连个花甲之年之人也难寻见了。
    于是没法子,他只能亲自上阵。先拿药鱼草、栝楼根煮了汤,喂天穿道长吃下,又打了热水,拿了剪子。胡周见多识广,做稳婆的关窍竟也晓得一些,遂决定硬着头皮上。
    “……胡周?”芦花被里的人虚弱地低喃。
    “我……我在。”胡周在寒风中汗流浃背。
    “你在有个鸟用。”天穿道长喘着气,说,“寻个会接生的来。”
    胡周发着颤,却强笑着说些顽皮话儿,“正是因为寻不见,这才赶鸭子上架,教我这老鸭来。接生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过完今日,我便是黎阳最好的产婆!”
    天穿道长似还要说话,可鼻尖却渗出了豆大的汗。身下的马粪纸见了红,腹痛似擂起的战鼓,由弱渐强。胡周的脸顿时似漆过的墙,雪白一片。他慌忙扶起她,用身子垫着,将掌揉着她的腹,往下推。
    这一推,竟推了五个时辰。胡周不曾听过天穿道长的口里迸出这般凄厉的惨叫。上天磴时,她皮开肉绽,骨断筋折,尚且坚如磐石,一声不吭。如今她抖如筛糠,仿佛在经受刀劈斧凿似的痛楚。于是胡周明白了,正如铸钢需熔铁一般,凡是新生,定会从莫大的痛苦中得来。他怕得心头乱跳,胸膛里似起了飓风。
    “坚持住……”胡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道,“咱们还要去上天磴!”
    指尖忽而被狠狠握住,他抬头,却见天穿道长隔着汗湿的发望向他。
    “是啊,”她咬牙,眼中光火未熄。“咱们还需……上天磴!”
    山房门忽而猛然作响,如炸开一道惊雷。
    胡周浑身一震,突地跳起。正是临盆的紧要关头,却有重重人影在外头不祥地摇晃。
    有人在屋外高声喝道:“秃孙渣子!出来!”
    继而又是一阵雷鸣似的拍门声。胡周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天穿道长,坐蓐已然一片血红。他心惊肉跳,略一咬牙,还是打开了房门。
    方开一条门缝,他便被连揪带打的扯出门去。膝弯挨了重重一脚,拳头似雨点一般落下来,有人高声喝骂:“就是这个老贼!姓胡名周,真也生了副胡诌性子!他假意贩马贩猪,诓了咱们不少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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