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卿 下(99)
世尊圆寂,作为一名佛弟子,觉知自然很清楚,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会在东夷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甚至,或许会有一场卷入无数修士的大乱发生。
——但是,那与如今的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佛陀竟有心魔,他的信仰已经坍塌,他数十年来的虔诚与追求都成了笑话,如梦幻泡影般在他眼前摔得粉碎;
他最崇拜敬爱的人杀了他的师弟师妹,以一种极尽残忍的方式。
甚至连他,在佛陀眼里,也只是一个可供利用的工具而已。
佛陀将他视为一个容器,以及一枚补充力量的药丸,随时都预备将他的生命变为佛陀法身上闪闪发亮的一抹金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觉知感到幻灭与痛苦。
他之前以为,自己是为佛法与世人而生,而现在,亲眼目睹着偶像崩塌,他的人生已经毫无意义,就连活着,似也变成了不必要之事。
“假的……都是假的……”
觉知失神地喃喃:“什么都是假的……连世尊也是假的……这世上我还有什么能信?又有什么敢信?”
他声音渐低,目光也愈来愈黯淡无神,到最后整个人已陷于一片虚无空芜,掌心中显现一枚法印,着魔般朝自己的额头缓缓拍去。
谢挚察觉到觉知的死志,唯恐他在巨大的打击之下生出心魔,从此堕落,或者直接丧失生的欲。望,走向自我毁灭,忙低喝道:“觉知!”
她伸手拍向觉知胸膛,打断他的动作。
“唔……!”
觉知全无防备,被这一掌拍得闷哼一声,险些仰面摔倒,挣扎着稳定身体,捂胸连连咳嗽。
“这是真的。”
谢挚又拉过觉知手掌,用断剑在他掌心割开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汩汩流出。
“这,也是真的。你都能感受到么?”
她用力地按了按那鲜血淋漓的伤口,觉知本能地发出痛嘶。
“疼吗?”她问。
“……疼。”
“疼就对了,受伤岂能不疼?”
谢挚松开还在发懵的佛子,“现在,还觉得什么都是假的了吗?至少,身上的伤是千真万确的吧。”
“……”
觉知看向手掌上的伤口,它还在流血不止,疼痛感也随之清晰地传递给了他的神经,在他掌心一跳一跳。
“是真的……”
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血,他梦呓般答应。
“佛子若是还觉得万物虚假,我还可以再揍你一顿,好让你知道,我是真的,我的拳头也是真的。”
或许是因为在年少时曾经见过一面,谢挚对觉知说话时格外不加掩饰。
见到故人,总能激发人们的回忆,仿佛也短暂地回到了过去的性情。
觉知听她的语气分外熟悉,苦笑道:“这就不必了。”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双手合十,郑重其事地对谢挚深深鞠躬,再抬首时,已恢复了一些佛子的翩翩风度:“多谢施主救我。”
方才,觉知已至萌生心魔的边缘,差一点就要自尽而亡,是谢挚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当机立断,将他一掌打醒,如同当头棒喝,让他在混沌迷惘中骤然清醒醒悟,及时挽回了他的性命。
“不必多礼,能想通是你自己的功劳,和外力并没有太大关系。”
谢挚也跟着觉知一同站起,上下打量了一番他,见他虽仍然面色苍白,虚弱疲惫,但眼神已无方才的沉沉死气,终于有了一点精神,这才稍觉放心。
觉知不能死……她还有希望他去做的事情。
这件事,也只有他能做,无人可以替代。
没有多余的委婉客套,谢挚直入主题,道:
“觉知,你我都知道,佛陀与公输良药乃是东夷最有权势的几人之一,他们今日之死在外界看来突兀蹊跷,必定不能善罢甘休,要查个彻底。”
她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痛哭的公输良言,“公输家那边有良言接手主持,倒不至于太乱;但佛弟子们,却……”
说到关键处,却眼眸望着觉知,住口不再说了。
觉知也是聪明人,知道谢挚如此,是要自己主动发问,倾一倾身,顺着她的话头问:“施主想说什么?”
“我想要你假扮成佛陀,以平局面。”
“这……!”
此话一出,觉知登时极为震惊地张大了眼,慌乱地连连后退几步,“这我如何能做!”
他绝没想到,谢挚竟然会想出这个办法!
外貌身形固然可以改变,但世尊是仙王境,而他甚至连斩己境都还未跨越,光是修为便已是天壤之别,如何能够弥补?
更别提还有十八罗汉,他的伪装,又怎能逃过目光如炬的阿罗汉的洞察?
根本瞒不过去的……倘若他装成佛陀,不出几刻,便会被揭露拆穿。
谢挚所说,简直是异想天开!
“我明白你的担忧,”谢挚宽慰道,“但你放心,应当不会有事。”
她一条条陈说,证明此法确实可行:
“佛陀常年不出菩提园,鲜少于世露面,了解他性情习惯的人少之又少,大约最熟悉他的人只有几个罗汉,与你这个亲传弟子吧?”
“此外,佛陀常年在身躯周围笼罩着一层朦胧辉光,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身形轮廓,出于尊敬,罗汉们也不敢直视他的面孔,如此一来,伪装的难度不是便大大降低了么?”
“佛子以为如何?”
让觉知假扮成佛陀的念头,是公输姐妹诀别之时,谢挚看着失魂落魄的觉知,心中忽然萌生的。
这个念头一生便不可遏制,她反复思虑,想了又想,觉得此事虽然大胆狂悖,听起来如同痴心妄想,但并不是全然不可能。
倘若这一设想当真可行,那么便能为东夷免去一场未至的祸患……
为此,她无论如何都要尝试一番。
“但是,但是……”
谢挚说的似乎确有道理,觉知一时竟也反驳不得。
“但是世尊之威,之智慧慈悲,又岂是我拙劣的模仿可以再现万一的?还是不要……”
谢挚上前一步,打断觉知的否定:“觉知,我问你,你敢假扮成佛陀吗?”
“……贫僧不敢。”
“那么东夷其他人敢么?”
“自然与我一般,也是万万不敢。”
“既如此,那别人能想到,世上竟会有人大胆至此,胆敢假扮佛陀么?”
一怔之间,聪慧的佛子已明白了谢挚的意思,“……绝不会有人这样想……”
正是因为此事太过荒唐,反而无人会怀疑到佛陀的真假:他们根本想不到这种事发生的可能。
事实上,若非谢挚出身西荒,不像东夷人一般尊崇佛陀,对佛陀素无敬畏,也断然想不出这个法子。
更重要的是——
“而且,即便罗汉们看出你的伪装为假,他们也不会拆穿你的。”
“东夷需要佛陀,不论这个佛陀是真是假。”
佛子假扮佛陀,其性质要比佛陀圆寂恶劣许多,一旦暴露于世人面前,佛门将会颜面扫地、威严尽失,从此不论佛弟子们再说什么,都会招致不信任与怀疑。
阿罗汉们忠心耿耿,他们会自发维护佛门的权威地位,而佛陀是佛弟子们的精神支柱,他的死去对佛门影响巨大,甚至极有可能会使佛门从此一蹶不振、分崩离析。
所以,即便发现真相,罗汉们也只能为了大局忍下惊疑,或许还会主动出手为觉知补全破绽,让他的伪装更加真实。
此时,假即是真,真即是假,真真假假已无分别;
只要有众罗汉的认可与襄助,即使觉知并不情愿,假佛陀也会变成真佛陀。
“不知佛子意下如何?”
谢挚看到觉知双眼紧闭,呼吸急促,脸庞上滴下道道细汗,显然内心正在进行激烈斗争,于是更加紧逼一步,催促他尽快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