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卿 下(306)
谢灼内心深处隐隐期望自己也能如谢挚那般活着——她也想有疼爱她的亲人,有很多能够谈天说地的好朋友……
但是她又绝对不肯承认自己嫉妒谢挚,因而只好反复告诉自己,她比谢挚要优越得多,愈发变本加厉,刻意表露出自己对谢挚的厌恶与不屑。
但是……谢挚从来没有在乎过她那些幼稚的挑衅与示威,就像她如今也不在乎她的愧疚与悔恨一般。
——她从来不在乎她,她从来没有入过她的眼与心。意识到这一点,让谢灼更加痛苦了。
我宁愿她恨我……她想。那样至少代表她在意过我,我那些年的百般滋味也算没有空付。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对着一个虚无的幻想唱了那么久独角戏,但是现在谢挚却告诉她,她甚至从没有登上过她想象的擂台。
“嗯,卜算一道没落已久,尽力就好了,如谢家主那般的卜算大师,究竟是罕见,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她那样厉害的卜算师了。”
人们都公认,谢惜自是大周成立以来最伟大的卜算师。
谢灼听谢挚语气淡而平静,仿佛在谈论与己无关的人,一时心中也举棋不定了起来——她难道还不知道,谢惜自也是她母亲吗?
她应该知道啊,毕竟谢挚那样聪明,自己剖出的涅槃种之后又进入了她的身体里,她们容貌又相似,谢挚心中不可能没有猜测与推断;
可如果知道,她必定也该知道谢惜自对她做的一切,那为什么她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地说起她呢?难道她竟不怨恨她?
“你……你现在是和姬宴雪在一起?”
谢灼内心挣扎许久,究竟也没能称她“您”。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称呼谢挚,于是便尽量忽略这个问题,姐姐叫不出口,卿上显得刻意,尊称的话……她毕竟天生要强,心里又有点残存的傲气,也无法叫。
谢挚既能如此自然地发问,她也不愿输阵,竭力寻了个自己关心的话题询问。
谢挚答是。
对这个回答谢灼并不意外,“姬宴雪她挺好的,当年,就是她救了我,我觉得她对你用情颇深,”谢灼有些别扭地说,祝你和她……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至于她们俩的年龄差,别人或许会担忧,但谢灼却不在乎,修士本就不拘于年龄不是吗?她当年喜欢宋念瓷的时候也是纯粹地喜欢,一心要跟她去,并不在乎她的平民出身。
谢挚终于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会说祝福的话,道:“谢谢。”想了想又问:“你现在……还是一个人么?”
她注意到谢灼挽了妇人的发髻,但不知她是否已有婚配,想来五百年过去,她或许也已经放下了宋念瓷与那年少时的痴恋,若是为自己重觅良人,也无可指摘。
她问得隐晦,谢灼愣了愣才明白她在问什么,眉宇间的伤怀闪过,惨然一笑,道:“还是一个人,我也不打算再找了。”
“宋师姐牺牲之后,我心已死,身体里的一部分也仿佛随她而去了,除过她之外,我也喜欢不上别的人,此生就这样吧,如今活着也不过是一日捱一日,捱到终于死掉,也便能再见到师姐了。”
她从小与宋念瓷朝夕相处,一起长大,她照顾她穿衣学艺,也教导她读书写字,她什么都依赖她,也从她身上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动心,什么叫做喜欢。
她的一切都依托在师姐身上,师姐战死了,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对她那样好了。
“那你……”
谢灼知道她在问什么,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鬓发,微笑道:“虽然如此,我也决心不能再和从前一般度过了。”
“我当日奔西荒而去,根本没想过自己还能活,谁料姬宴雪救起了我……我醒来之后,想我也不能再虚度人生,再如之前那般任性妄为,我要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不能再只顾着我一人的喜悲怨憎。歧都败落,谢家残破,母亲和刈鹿都已战死,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师姐生前,我们虽未成婚,但在我心里,我仍是她的妻子,故而才作此打扮。”
顿了顿,道:“此外,我如今还有一女,正满八月,是采我的精血降生的,稍后……如果你想见的话,我让人把她抱出来。”
修士可以独立生育儿女,只是消耗甚大,且很不容易,颇为艰险,就如神族的宠兽碧尾狮,无须伴侣也可生育。
谢灼从前颇为娇气,动辄撒娇让宋念瓷帮她做这做那,谢挚没想到她会作此决定,想来她必定为此吃了好一番苦楚,怪不得她看起来有些虚弱,但她还是硬撑着来见自己了。
又听她语声凄凉,裂州之战对她来说哀痛万分,对谢灼而言又何尝不是惊心大变,心中也不禁动容感叹。
“自然要见的。”
谢挚柔和了语气,大概新生命的降生总能让人心头柔软,“说起来,我也是她的姨母,怎能不见呢?”
谢挚感到了一种奇妙的喜悦与责任感:她如今也是做姨母的人了……
她摸向自己的储物戒指,神识在其中细细扫视,想挑出送给孩子的见面礼,分明件件都是稀世珍宝,但却拿起一样觉得不行,再拿起一样还是觉得不行。
谢挚说,她是她女儿的姨母……
听到谢挚如此说,谢灼也是意外又恍惚。
她承认了……
她肯认她的孩子为家人么?那她……是不是也间接地承认了她是她的妹妹?……
步入谢家待客的正堂,两人落了座,谢灼谨慎地问道:“你知道……谢惜自,是你的生身母亲么?”
她的心提了起来,紧张地观察着谢挚的反应。
“知道。”让她失望的是,谢挚反应平淡,没有半点惊愕。
她……早就知道了。果然如此。
预想之中的答案——谢灼心上悬起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激起一点若有所失的回音。
虽然不知道谢挚是怎样知道的,但她就是知道了……就像她不知道她是怎样从潜渊下活过来的,但她就是复活了。
她说出自己早已排练好的提议,拿出了家主的气度,直视谢挚,正色道:
“倘若你想认祖归宗,我可以将你写入谢家的谱牒,你会是我们这一辈的长女。”
“我知道你现在是人族的大英雄,本不必出身再为你增添光辉,可是谢家毕竟曾是长生世家之首,现在也颇有势力,或多或少,也对你有些助益。”
“你觉得呢?”
这是谢灼想了很久之后的决定,她知道自己无法补偿谢挚,如今能给她的,恐怕谢挚都看不上,更不需要,思来想去,只想到了这一点。
现今中州虽然不如五百年前那般重视贵族出身与血统,但是社会风气毕竟源远流长,一时难以迁移,至今仍有余存。
谢挚如今当然什么都好,只是在世人眼中仍是西荒人,谢灼也为她感到不公——明明她和自己一般,都是中州人,是谢家人的。
谢灼存了些期待——谢挚会不会答应?
“多谢你的好意,但还是不必了。”
谢挚放下手中茶杯,笑了笑,“我一直都是大荒人,来自雍部的西荒蛮女,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并不知道什么谢家长女,也不知道什么谢家家主。”
她淡淡地说,然而很坚定,“我只知道,谢挚是白象氏族族长象翠微的养女,也是渊止王姜既望的义女。别的,我不知道。”
谢灼默然良久,低声道:“……抱歉,是我以己度人了。”
她本以为,谢挚会想恢复自己应有的家世与身份,但现在听了谢挚的回答,明白她心中所想,只为自己的揣测而惭愧难当。
的确,谢挚从来没有因为自己西荒人的出身而自卑过,她从不厌憎鄙弃自己的家乡——尽管当年有许多西荒少年都是如此——而一直为自己是一个西荒人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