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卿 下(290)
“是啊,她很聪明,而且非常擅长玩弄人心……我们此行要去见的,便是她妹妹,名叫良言。”
“良言良药?这对姐妹的名字倒有意思。”
驮峰宝船终于缓缓停止了滑动,发出一声悠长如鲸鸣的长鸣。
这艘船上满载着从赤森林采购来的珍贵货物,吃水相当深;从赤森林至泽都,正是东夷最传统的水上商路之一,东夷人的俗语说,这条路上“流淌着鲜血和美玉”。
“停船了!”人们高喊。
宝船靠岸停泊,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木人负着箱匣跳下船,发出沉重的闷响,胸口里跳动着符文的火焰,开始忙碌而不失秩序地卸货,而周围的人们对它们的存在毫无惊诧,显然早已司空见惯。
谢挚认出来,这就是当年公输良药操纵的那些木人,愕然道:“这些木人……”
不是应该早就被陪葬在公输良药的墓里了吗?难道说,良言竟然会不遵从姐姐的遗愿吗?
最后一个木人格外庞大,它没有背箱子,但动作却比背着至宝还更加谨慎。
木人下沉了身体,这才能看见,有一道渺小的人影正负手立在木人肩上,俯视着下方的人群。
背着光,更看不清面容,只有发丝在微微飘舞,甚至也分不清性别,但觉此人身形劲秀,气势摄人,明明一语不发,却令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良言!”谢挚轻轻地叫了一声。
“轰隆”一声,木人半跪在地。
那人也如轻风一般跃下了木人的肩膀,仍是身着男装,背负双锏,面容严肃,正与谢挚记忆中相同,只是束起来的长发却已经化作了灰白。
“恭迎家主!”
公输家人早已等候多时,他们列成两行跪下迎接,齐声呐喊,公输良言从中穿过,平静淡漠得如同穿过一丛树木。
“将货物带回去吧。”
“是,家主!”
直到女人离开,公输家人还不敢抬起头颅,仍旧毕恭毕敬地低垂着头。
“我记得当时公输家人还不服良言,只肯称她为小姐,现在看来,良言之威,丝毫不下于良药啊……”
见此情景,谢挚不由得感叹,又惊讶又为朋友骄傲,同时又想到,能做到今日这种地步,良言一定吃了许多苦。
姬宴雪不以为意道:“五百年的时间,便是驯一群龙也该驯服了,她若是没有点本事,也不必再当什么家主。”
谢挚掐了姬宴雪一把:“你不能把别人都当成你一样要求好不好?”
她望着公输良言的背影,“我们是跟上去直接和良言搭话好呢,还是去府上递拜帖好呢……?”
公输良言现在变化很大,谢挚看着也觉陌生,不知昔日旧友是否还愿再见到她。
正当她犹豫之时,公输良言却似乎察觉到了注视的视线,忽然转过头来,遥遥地望了谢挚的方向一眼。
公输良言如今在东夷积威甚重,甚至远迈楚王,行走在街道上绝无人敢如此大胆地直视她,兼之她又是修士,五感敏锐,回首一望,刚好将谢挚捉了个正着,一眼便看见了在一群敬畏的人们当中立得端端正正的谢挚与姬宴雪。
这下,公输良言也微微一怔:
……是一对显而易见是道侣的女子,其中一个戴着椎帽,另外一个则戴面具,大约是想要低调,即便如此,她们也很出众。
但真正令公输良言发愣的却不是这个,而是望见那椎帽女子时,心头一瞬间划过的……淡淡熟悉感。
曾经做过名捕的锐利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她此前一定见过。
“家主,是那两人有什么不对么?”身旁机灵的仆从早已注意到家主长久的注目,附耳悄声问。
“……不。”公输良言终于转过头,自嘲地笑了笑:“或许只是看错了吧。”
记忆中的那个人,早已在裂州之战中战死了。
那是一个……穿着再朴素的衣服,也仍然叫人无法忽视的人。
公输良言还记得谢挚对自己从警惕到接纳,再到真心的相处,以及她时常凝注在白芍身上的温柔目光,谢挚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但是公输良言却记在了心里,那是年轻的她曾许多次暗暗羡慕的美好爱情。
而且,她身边的人也不是白芍,这个戴椎帽的女人显然已经有道侣了。
“走吧,回府。”
却因为身后人的声音而猛然顿住:“家主请留步。”
公输良言不可思议地豁然转身,看到那椎帽女子已经缓步走出了人群。
虽然看不到她的面容,可是她知道,她此刻一定在含着笑,微微侧头看着她。
既然已被发现,谢挚也不打算再躲避,干脆直接走了出来。
“我有奇案一桩,不知能否请家主代为探查?”她柔声问。
如今极少有人知道,威名赫赫的公输家主,年轻时曾经做过捕快,仆从立即斥责:“大胆!我家主人岂是——”
“住口!”
他主人却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甚至还激动地上前了一步。
“休得……休得无礼……”
他这才发现,家主眼中已有泪光,往常古井无波的面容上满是波澜,袖子下的手掌松了又攥紧,连手腕也在细微发颤。
公输良言竭力控制着情绪,稳了稳嗓音与心神:
“……却不知案情为何?”
谢挚走近,在距离公输良言五六步处终于停下站定,而公输良言身后的木人已经恐吓性地举起了拳头。
“昆仑卿身死五百年余,今日又离奇复生,实在奇怪,家主觉得,可以为我一查么?”
她抬手,掀开白纱,露出了皎花般的面容,对上公输良言含泪的眼睛。
“好久不见了,公输大人。”
。
公输府中。
姬宴雪饶有兴趣地把玩着手中精致的木鸟,像小孩得了心爱的玩具一般反复观察,直到一旁的谢挚笑着问她:“这么喜欢呀?你都看了好半天了。”
“没有,”姬宴雪这才将那木鸟放下,“其实也只是些普通机巧,只不过造得实在很好,我看着很有意思。”她这样吝于夸赞的人也赞了一句:“公输家的机关术果然精妙绝伦。”
“陛下谬赞了,您若喜欢,直接带走便好,我可引您去仓库里挑。”公输良言忙道。
“不用,”姬宴雪摆了摆手,“我自己会做,就是看看。”这个她还看不上。
她还想顺嘴说一句“这也没什么了不起”,但看了一眼谢挚的脸色,又强行住了口,默默端着茶喝。
“良言,你接着说。”谢挚这才温和地望向公输良言。
公输良言眼光锐利,将她们俩之间的小互动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再次为白芍叹惋了一番,心有戚戚然地想,我本以为白芍和小挚已是最好的人间佳侣,却没想到,这样模范般的情侣竟然也会分开,可见感情一道,远比机关术更难。
又暗自想,传言中摇光大帝傲慢自矜,是位喜怒无常的神族帝王,她方才得知她身份时受了很大一番惊吓,万万没想到神帝会降临东夷,现在看小挚与她相处,竟似是她管着她,摇光大帝听小挚的话,也实在是有一种反差的奇妙感觉。
而且摇光大帝似乎对他们的机关术很感兴趣,拿着一只木鸟也能兴致勃勃地把玩许久,对她的态度虽然称不上多么好,但也绝称不上坏,甚至可以说是在尽量客气,公输良言慢慢地放下心来,开始不那么紧张了。
其实公输良言已许久没有这种忐忑感,现如今她即便是站在佛陀面前,也不需要忐忑。
但是面对摇光大帝,她却仍然不能不感到敬畏。
这是一个神话般的人物,神族的君王,五州唯一的半神。
在千余年前的正音之战中,她曾一剑大败佛陀,令佛弟子们惊恐万分地狼狈而归,轻而易举地击碎了东夷人的信仰。
自那以后,摇光大帝的名号便长久地流传在东夷的每一寸土地上,许多参加过那场战役的东夷人甚至此后终身都不能再听见“昆仑”二字——那是他们永恒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