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卿 下(231)
每当这个时候,她的金发若是没有束,便会柔软地倾泻在肩旁,平日的那些傲慢与高不可攀全都消散,流露出少见的沉静柔和,浅睫下碧眸如宝石一般微微地闪,格外叫人想要亲近。
之前在秘境里,谢挚曾见过几次姬宴雪如此,每次看见都觉心动,心中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悄悄走上前去,摸一摸她绸缎似的长发,看姬宴雪微微侧头,扬起眉毛,露出平日里常见的那种带一点漫不经心的笑,问她“怎么了?”
但最终,谢挚也只是远远地、默默地看着她而已,并不向前走一步。
现在……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想再等一等,等到离开秘境再说;
何况现今五州危急如此,不论怎样,她也不该再耽溺于情爱之中——至少在未解五州之难前,不应该。
除过这些顾虑之外,她心底也对情爱有种难以言说的畏惧。
虽然……虽然她知道,姬宴雪和宗主、白芍两个人,完全不一样……
“……近来,中州那边有人邀请我下昆仑山,但我统统都回拒了。”
“之前不下山,是因为太一神的祖训;现在,则是因为你还在这里。”
“我怕我离开后,你会孤单。”
“每次我这样想的时候,总会十分难过……”
姬宴雪顿了顿,笑道:“这想法是不是很傻?大概你知道之后,又要笑话我、和我斗嘴吧?”
不知怎的,她又突兀地沉默下去。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久。
若不是还能听到女人浅浅的呼吸声,谢挚都几乎以为她已经离开了。
……阿宴怎么了?
谢挚有些心急,竭力动了动指尖。
但眼皮却沉重,四肢还很僵硬。
还得,还得再等些时候才能……
“……小挚。”
姬宴雪的声音在近前重新响起来。
谢挚听到,女人的声音在微微地颤抖,像是忍耐到了极致。
一滴压抑已久的泪,终于落在谢挚平静苍白的面容上。
分明冰凉,谢挚却觉得仿佛被火星烫了一下。
她终于感受到了想象中金发的触感。
姬宴雪慢慢低下身子,捧着她的脸,抵住她的额头,长发散下,一声一声,痛楚低诉。
“我很想你。我很想你……我想你……小挚……”
她是摇光大帝,她是神族的君主、五州的守护神,她活过三千岁,自幼接受最好的教育,时时刻刻以继承太一神的志向为目标,她看过无数生灵由生到死、无数世事变迁沉浮,她的心应当和意志一样坚定而又无坚可摧,这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早已决心要为五州付出一切了,上天不杀死她,反而要将谢挚从她身边带走呢?苍天岂有眼,苍天……岂有眼。
明明决战前一晚,谢挚还曾软软地唤她阿宴,要她抱她紧一点,再紧一点,结束了也仍然不愿分开,现在想起来,谢挚眼中分明满是留恋,而她那时,竟然愚蠢到没有分辨出来分毫……
五百年前,龙皇云重紫约她决战,她知道自己必不能活,谢挚又来夜扣宫门,姬宴雪在情感激荡中默许了她的引诱。
那是她度过的……最美好的一晚,姬宴雪至今还记得谢挚绯红的脸颊与湿润的眼眸,主动而又大胆。
但她却绝没想到,谢挚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了成神的真相,也猜出了她的打算,趁着她最放松的时候,将她困在了神殿之中,而选择自己独自前去迎战。
醒来之后,姬宴雪惊怒万分,而又心急如焚,只恨不能立即赶到谢挚身边;
但这狡猾的人族早知她的性情,特地将阵法与自己的识海相连,逼得她不能强破,只能一点点解阵推演。
解开之后,姬宴雪动用极速,赶至太古战场——
可是,一切都已经太晚太晚。
她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那神圣的大道锁链,轻柔而又无情地贯穿谢挚的胸膛。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叫了谢挚的名字,等她终于从巨大的悲伤中回过神来时,她正跪在地上,怀里抱着谢挚的尸体,谢挚的血淌了她满怀满身,已经凝固冰凉。
生命符文还在她指尖闪着光,姬宴雪近乎执拗地将这能化死为生的符文不断渡进谢挚身体,但却没有任何用处。
——大道征伐之下,没有生灵能够活下来,即便是太一神也不能;谢挚,自然也不能。
生命的一切迹象都已从谢挚身上褪去,姬宴雪怔怔地抱着她,久久不动。
昆仑山素来号称五州最寒,她却觉得,这太古战场好像比昆仑山上更冷,冷得她浑身发颤。
姬宴雪用手指轻轻抚过谢挚的五官。
这唇,她昨晚分明才吻过的,那样柔软甘芳,可是现在,它再也不会轻声唤她“阿宴”了;
这眼眸,今天凌晨还在满怀爱意地凝视她,可是现在,它再也不会睁开来看着她了。
茫然若失地放眼望去,大荒的戈壁空旷无际,好像世上的一切都是她的仇人,又好像遍寻五州也寻不出害得谢挚死去的真正罪魁祸首。
……她应该恨什么?恨云重紫?恨龙族?恨大道?还是恨命运?
但思绪转过一圈,姬宴雪只觉最应该恨的还是自己。
恨自己太过迟钝,赶来得又太晚太晚。
破军星的大道图景又在五州缓缓显现,但是这一次,象征着生机与毁灭的无边星火,却是对准了天穹喷薄。
若是此刻太古战场里还有他人在场,必定会震惊地发现,姬宴雪对着大道举起了剑锋——多么狂悖的举动!
姬宴雪身上的气势节节攀升,破军星如棋子一般排列,黯淡的神火火苗点燃,一个银甲武士的朦胧雏形在她身后缓缓显现。
——牺牲的神女!
察觉到成神的波动,大道的锁链重新开始凝聚。
迎着那金色的锁链,姬宴雪不仅不闪避,反而还主动朝上方挥剑斩去。
就是它,刚刚才夺去了谢挚的生命……她岂能容它?
大道锁链并无具体的实体,破军剑锋与它相击,并无金属碰撞之声,但在姬宴雪的凌厉攻势与满心悲怒之下,竟也被硬生生地一剑斩去了一截锁链。
她是五州诞生以来,第一个斩断大道锁链的生灵。
但姬宴雪知道原因——她还没有成神,小世界也没有完全形成,只是在将成未成之际,大道对她很重视,但却不如对谢挚那般重视,因此凝聚出的锁链也不如镇杀谢挚时威力巨大,所以她才能强行斩断一截锁链。
像是为了警告她,大道锁链的速度猛然一快,刺穿了姬宴雪的肩胛,溅出一片血花。
姬宴雪擒住那截锁链,眼底通红,低喊出声。
“……我才是那个应该死的人,你把她还给我。你……难道不应该是世间最公平的存在吗?”
她从未如此失态过。
“……所以,我要求你,把她还给我。”
牺牲的神女身穿银甲,手握金剑,周身散发一股圣洁超然的气息,头盔下却是一片无物,没有面容;即便如此,任何人也能感到祂九死不悔的决心。
祂也挥剑朝大道锁链斩去。
“来啊,杀了我!——或者我击碎你!”
破军剑的剑光与大道锁链交织碰撞,失去了爱人的神帝痛苦万分,而大道的震怒甚至让大地都为之开裂。
最终,牺牲的神女碎裂,欲燃的神火熄灭,伤痕累累的姬宴雪重重跌到地面上。
随着成神可能的消失,大道锁链也悄然消散,像一条金色的小蛇游走在天边。
姬宴雪筋疲力尽地跪在地上,方才那狂妄的战斗消耗尽了她的所有法力,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呕出血来,悲恸欲绝的眼泪也终于涌了出来。
她向来认为流泪是软弱的表现,除过表露出自己的无能与脆弱之外,没有任何用处,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她决定要收敛起自己的所有软弱,再没有流过一次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