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卿 下(136)
“进荣!”
粗大健壮的大荒女人立在他眼前,见他神情呆愣,又唤了一声,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是钱进荣的妻子。
“啊——阿赤,阿赤,是你……”
看到自己的妻子,钱进荣一下子呆住,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怎么来了……”
他还以为,阿赤早已跟着人群一起出城了。
他们的独子德发不在,家中器物也不多,阿赤又利落能干,应当——
“进荣,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了?”
他们夫妻之间,看似钱进荣修为与地位更高,实则基本是阿赤说了算。
这个目不识丁的妇人,其实是钱进荣的主心骨,他完全围着她转,见到她之后,才能心安。
便如此时,街道上一片喧哗混乱,而她却十分镇静,平心静气地询问自己狼狈的丈夫,到底对自己有何隐瞒。
钱进荣终于抑制不止心中的恐惧,上前紧紧抱住她,哭道:“阿赤,我今日……我今日大概要死了!”
他颠三倒四地倾诉了几句,这才感到心下稍安,恢复了几分:“我死了并不要紧,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你,和我们的发儿……”
钱德发还在天衍宗求学。
这十年间,他一直都只是隔几月才寄一封信回来,向父母报平安而已,内容写得十分轻松简短。
对这场大难究竟会发展到什么地步,钱进荣其实也并不确切清楚,他只是心中一片混乱地祈祷:
昆仑神山啊……就让这一切都停止在雍部,绝不要走出大荒,波及到中州,伤到他们的发儿……
这样的话,他死也觉心安了。
就算战火不幸蔓延到中州,只盼……只盼云宗主能够力挽狂澜。
听完丈夫断断续续的讲述,阿赤差不多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却笑起来,扬手一拍钱进荣的肩膀:“进荣,你真胆小!这可不像个大荒人!”
女人拍拍手,身后站出数百个男女,都手中持着武器,年轻力壮,坚定沉默。
他们也从此次动员离城的急迫,与城主焦急凝重的神情中,敏锐地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大荒人尚武,怎愿轻易逃离。
“他们是我来时路上碰见的,猜到定西城将有大难,不愿逃难离开,想留下和军士、和蛟马卫首领们、和牧首大人一起守城。”
“我听了很高兴,便替你做主,将他们都带过来了。”
“你们……”
钱进荣茫然地扫了一眼这些年轻人,回过神来,怒气冲冲地责备道:“不行……!这简直是送死,送死知道吗?你们快走,快走!”
“不,城主,我们不走!”
谁知这群年轻人却毫不松口。
大荒之中,雍部人素受轻视,常常被嘲讽地呼做“煤锭子”与“石头蛋”,他们的性情,的确也如石头一般刚强倔强。
“我们是定西城的儿女,誓与雍部共存亡!”
伴随着这声齐齐的高呼,更多的人也停住脚,加入了进来。
他们也不愿走。
“城主大人,我也要留下!”一个人扔下肩上的包袱。
“我也要与大家一起死战!我家中的老幼都已经出城了!”
“定西城在兽潮中保护了咱们这么久,咱们也是时候该保护它一次了!”
“就算我们打不过,可我们的尸体,总算也能绊住敌人的脚不是?”有人爽朗地笑。
“大荒人永不投降、永不逃亡!”
“我们同生共死!”
“……”
“啊……”
凝视着这群可爱又可敬的同胞们,钱进荣眼眶发酸,热泪直在眼中打转。
“好,好,好……”
“我钱进荣……为能做你们的城主而骄傲……”
他连叫了三声好,哆哆嗦嗦地摸上脖颈上的金项圈。
这金项圈,其实是数年前,他花了许多钱财打给他的儿子的。
那是中州孩童佩戴的饰品,他少年时在天衍宗见了,暗暗记在心里,想,以后他的孩子,过得也不能比这些中州孩子差,中州人有的,他的孩子都要有——即便,即便他是一个大荒人。
只是后来,钱德发少年叛逆,逐渐对父亲陪笑的姿态感到厌烦,在一次激烈的大吵之中,更是将这自幼佩戴的金项圈摘下,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发誓自己从此再也不要戴。
钱进荣当时又气又心疼,却也不舍得让这项圈浪费,于是默默拾来,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这一戴,就是十几年。
——而那无形的项圈,他又戴了何止十几年?
其实钱进荣原本并不姓钱,而姓鼠,少年时去中州,因为这姓,他曾受了许多讥讽嘲笑,因此才将姓氏改成了钱。
而进荣这个并不像大荒人的名字,也是他后来特地请读书人为他改的,他当时在好几个名字里徘徊了许久,这才审慎地选了进荣。
他觉得进荣,即是“光荣地前进”的意思,自认为满含期冀与祝愿。
这么多年来,他的确前进了许多,硬是一路熬到了一城之主——
可是,这前进真的光荣吗?
他失去了他的来处,甚至背叛了他的氏族。
少年时奚落他的中州人好像又站在了眼前,钱进荣将口张了又张,起先有点胆怯,声音很小;慢慢才鼓起勇气,声音渐大:
“我……我不叫钱进荣……我是……来自金钱鼠氏族的鼠进荣……”
“去我中州皮骨,还我大荒心魂。”
鼠进荣闭着眼睛仰起脸来,热泪自颊边滚下。
这句话,仿佛已经朦朦胧胧地存在他心里太久太久,直到临死前,他才终于将它说出口。
但是不晚。
什么时候,都不晚。
他摘下脖颈上的项圈,重重扔在地上。
“定西城的儿女们,随我一道御敌!”
牧首府中,姜既望也整好了衣冠,将渊止剑仔细地佩在腰间。
她今日穿得极朴素,腰系白绦,一身素服,眉目也清淡,像是在为谁服丧。
姜既望取出一支华贵的发簪,不自觉地扬唇一笑,抬手将它佩戴在自己发间。这是与她身上的装扮,唯一格格不入的首饰。
那是数年前,谢挚在歧都西市的金蟾店铺中,为她买的一支真凰发簪,极其珍贵罕见,甚至连人皇也没有。
但那傻孩子,却为她买来了。
也不知她当时花了多少钱……
姜既望温柔而又无奈地摇头,但还是认真将谢挚的心意佩戴好。
走到庭院中的桃树前,谢挚当年为她吹箫合伴的场景还犹在眼前,少女跑着种下的那枝从金乌梦灵中带出来的桃枝,如今也已经长成了一颗枝繁叶茂的桃树,将阴影投在树下仰首的牧首脸上。
姜既望抬手摘下一片桃叶,贴身放在自己心口前。
她走出府邸,脚步却一顿。
……府外正站着千余男女,领头的则是钱进荣与各个蛟马卫首领,在拂动的风中一动不动地立着,有的人的武器甚至只是一把最普通的猎刀,仿佛一座沉默的钢铁城墙,又如河水中顽强的坚石。
“……进荣,这是怎么回事?”
鼠进荣忙上前,附耳对姜既望解释一番。
“大人,孩子们也是好心,您就……答应他们吧!”他最后这样请求。
“……”
姜既望看了自己的搭档一眼,有些惊奇地发现,这中年男子的脸上头一次褪去了谨慎卑微的神情,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事,眉宇分外开朗舒展。
她将目光转向面前的人们,人们以同样坚定的力度凝望他们的牧首,紧紧地盯着她,生怕她要拒绝。
“也好,也好。”
牧首却只是轻轻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