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卿 下(358)
我太骄傲,也太要面子了,连示好都很不明显。我远远地看着她们在一起玩,用木剑格斗比试,很想加入进去,如此徘徊了几天,终于有人注意到了我,小心翼翼地邀请我,我很高兴,可是努力不表现出来。
书上说厉害的人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母皇就很稳重,我也想要稳重,总之不能被她比下去。
我告诉她们,你们的剑法太差,不如我来教你们,一边说一边示范,这一下竟然将她们的木剑击断了,她们惊愕地看着我,喃喃叫“小殿下……”我想要道歉,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道歉,对不起梗在喉间,无法说出口。
最后我想了半天,说:“不要哭了,我会送你一把比这更好的剑。”
她们没有说话,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走开了。
我捡起木剑碎片,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回去照着木剑的样子花了很长时间,打出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剑,想要还给她们,但是我一靠近,她们就走开,或者恭敬地垂下头去,叫我“殿下”。
我的剑最后也没能送出去,我将它丢在了我们初遇的地方,虽然她们不接受。
这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受挫。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世上也有我没办法的事情,这些事情我学不会,也办不到。我以前太自大了,也或许是我天资太高,修行之路太过顺利,让我觉得我无所不能,真的无敌,现在我明白了,不是那样。
我有些沮丧,但也没有难过太久,很快重新振作起来。
既然交不到神族朋友,于是我决定造出来一具石人,再用生命符文赋予它生命,这样它就可以当我的朋友,一直一直陪着我了。
我特意把它造得很高大,我想坐在它的肩膀上看日出。终于有人可以陪我一起看日出了,日出非常美,我想要和朋友分享看日出时的心情。
我真的让它活了起来,可是我们还没有看到日出,石人先被母皇发现了。
母皇发了很大的火,我从来没有见她那么动怒过,很多姐姐一起拦她也拦不住。
她命令我在太一神的留音壁前跪下,用鞭子抽我的小腿,问我知道自己错了吗,我倔强地大声回,没有!我没有错!她更加盛怒,命人丢掉我的石人,我怎么阻拦也拦不住,最终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石人被抛下昆仑山。我气得想哭,但我硬是咬住牙没有哭,我恨母皇,我恨她。
最后母皇罚我在雪洞关了三年禁闭。
这是非常残酷的惩罚,已经很久没有动用过了,比这更高一级的惩罚就是直接逐下昆仑山。
但其实我待在雪洞里倒挺自在的,没有很难受,因为我无时无刻都在幻想我怎样击败母皇,看她惊怒交加,痛悔着向我道歉。
不过直到她陨落,我也没听见她的道歉。
我的确击败她*了,可是又好像没有胜。我的心因她的死而空荡一片,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流了满脸冰凉的泪水。我当时发誓我以后不会再流一滴泪,直到小挚死在我眼前。
我曾经以为我恨母皇,原来我竟然是爱她的。或许我小时候做的种种努力,都只是为了得到她一句温柔的赞赏。
真是一个庸俗又常见的故事。为什么人们就不能袒露真心呢?就连至亲之间,也有这么多的误解。
像所有神族一样,我非常尊崇太一神,但我对她还别有一种特别的感情。
最开始了解到她的事迹时,我其实有些失落——如果太一神是“最伟大”的话,那我就只能是“第二伟大”了,我还从来没有做过第二呢。
不过很快我就意识到,太一神是个被时代和她自己共同铸就的传奇,现在已经不是辉煌的上古年间了,我所处的这个时代很平庸,还有些无趣,所以我只能做“第二伟大”,如果“第一”是太一神的话,那我还是愿意屈居第二的。
我深深着迷于太一神的经历,她的一切都让我心驰神往:
我喜欢她的品德,喜欢她的叛逆,喜欢她在五州到处游历,喜欢她背叛种族的利益,和广大的五州生灵站在一起,或许我也喜欢她弑父叛君,这和我心中想要击败母皇的愿望隐隐重合了,甚至我也喜欢她的结局。
自尽在虚空之中,多么决绝,多么伟大的心灵。
我也想要学习她,追随她,像她一样守护五州,为五州生灵奉献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即便被痛恨,被误解,即便我也摔得粉身碎骨,我不在乎。
母皇去世之后,我成为了新的神帝。
就像小挚说的那样,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我学习了很多新知识,想方设法地给自己找事干,有时候我想,做神帝无异于一场漫长的囚禁,而这囚禁的尽头就是我的死亡。
为此,我心底甚至期望龙女云青紫尽快归来,与我决一死战。
三千年听起来很长,其实也不过弹指一瞬,无非是三千次冰雪消融而又重新冻结。
在这三千年间,我只下过一次昆仑山,当时人族的战争打得阵仗太大了,于是我带领护卫下山干预,逼退了佛陀,又加固了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还顺便统一了五州的语言和文字。
后人因此把这场战争称为“正音之战”,不过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想太多,单纯就是觉得人族的语言种类就像他们的数量一样多,听不懂好烦,干脆统一一下好了。
也是在这场战争里,我认识了姜既望。她那时还年轻,温雅且风度翩翩。
我不喜欢人族,人族自私狂妄,而且残忍贪婪、充满欲望,可是我得承认,不论在什么种族里,都有非常出众的个体,而姜既望无疑正是那些个体之一。
我很欣赏她。她是一个……正直高尚,又温和善良的君子。人族中有“完人”之说,她应该就是所谓的完人。
我想,我们大概算是朋友吧。
虽然非常平淡,并不多么亲密,但她懂我,我也理解她,我和她可以交流,这很不容易,很多人族都对我有偏见,我也不知道是这些偏见是怎么来的。
关于我的流言总是非常多,他们说我喜怒无常、好色暴虐,我听了有点好笑,我要是真的暴虐,应该早就把造谣的人全杀光才对,哪能容得下他们这么编排我。
姜既望,是我的第一个人族朋友。那时我并没有想到,我后来有一天,会爱上她的义女。
正音之战后数百年,我感到危机渐近,狠下心肠驱逐了碧尾狮。
其实我很喜欢她,可我必须赶她走。龙族就要回来了,最惨烈的一战必定率先在昆仑山上爆发。我不想她死,更不想碧尾狮一族同神族一起灭亡,可她最后还是死掉了。
所幸她留下了小狮子,还将我此生最爱的人推到了我身边。
谢挚。
我的小挚,大胆莽撞的西荒少女。
少年时我也曾期待过爱情,我幻想过很多次以后我的恋人会是什么样子,她一定是世上最好最可爱的姑娘,漂亮自不必提,我希望她有大而亮的眼睛,好捏的脸颊,乖巧听话的性格,然后我们一见钟情,她一见面就喜欢上了我,和我永远不分开。
唉,那时候我确实一点也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爱,我想得太简单了。
后来在太一神的秘境中,我有许多次看着小挚啼笑皆非。
和我当年的想象完全不符合,她一点也不听话啊。
不仅不听话,还专爱跟我对着干呢。
但是好奇怪,为什么我还是这么喜欢她呢?
我其实不是很懂爱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对她动心的,但是好像确实,在最开始遇见她的时候,我就待她和别人不同。
有可能是因为她不怕我,甚至敢顶撞我,有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很合我心意,除过性格对不上之外,完全符合我少年时对恋人的幻想,总之我对她印象深刻,不过我也没有多想。
我想过我会再见到她,但没想到是在南大沼,我寻找《五言经》的途中。
她变了好多,我几乎认不出她来,我想她应该是被云清池伤了心。
我从不后悔,可是因为她,我有许多次心中闪过悔意。
——要是我当初在圣花秘境里带走她,她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