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卿 下(210)
情理之中的地方,看来云青紫还是对西海故土颇有心结,姬宴雪收起破军剑,冷冷一笑:“在万年前的古战场上决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一战,会是夺运之战的漫长回音,与最后余震。
真龙与神族的万年仇怨,将会在她们两人之间,以一方的死亡作为终结。
——也或许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姬宴雪想。
但这两个结果,其实并没有很大差别。
“明天就要最后决战了吗……”
谢挚有点恍惚:这么快……
她心里忽然紧张起来,像缺了一块什么东西一般,抿着唇,抓住姬宴雪的衣角不肯松开。
姬宴雪垂眸,在她的脸上看到迷惘与不安。
“别担心,谢挚,还有一天呢。”
谢挚看起来,倒好像比她这个要上战场的人还害怕似的……
姬宴雪喜欢她在意自己,这让她觉得很受用,可又不想见她担心。
她宽慰着,顿了顿,又笑道:“——还是说,你觉得我会败吗?”
“不……”谢挚此时仿佛连玩笑也听不了,闻言只是摇头,极认真地回答:“你不会败的,你可是摇光大帝,怎么会败?……你会活下来,一定会。”
前一句还略有迟疑,说到后面,她却一下子抬起脸,直视着姬宴雪,目光坚定,像在许诺一般。
因为这笃定,姬宴雪怔了怔,随即笑起来:“那是自然。”
距离云青紫归来还有整整一天,姬宴雪决定先回西荒休整。
决战前的一晚,她想在昆仑山上度过,而且她还没有收殓战死的同族的尸身。
谢挚自然陪她同行,一路默然无言。
——惨烈,战后的大荒,只能用惨烈二字来形容。一切语言在这时都显得苍白且无用了。
在兽潮的践踏下,星罗十六部的众多名城化为了废墟与灰烬,原野上堆积着累累的尸骨,干涸的天恩河道被血染成了铁锈般的暗红色。
千里之内,放眼望去,竟无人烟。
战后的景象,如同被水浇湿的地狱一般,它不再燃烧了,而是被死亡与寂静永久地封存。
谢挚只是匆匆看一眼,都觉得仿佛有烧红的烙铁猛地按上了她的眼眶。
她想起少年时在英才大比中认识的许多朋友,那些少年来自大荒的各个地方、各个氏族,说起家乡的繁荣美丽时无不兴奋快乐,眼睛都在闪闪发光。
——但是现在,他们的家园化为了血海,而他们年轻的生命做了这血海里一片小小的浪花;再也看不见那些活泼的笑脸了。
“那是……”
在暗红的西荒大地上,一点黯淡的白十分显眼,谢挚用神识扫了一眼,觉得有些熟悉:“是个石人么?它好像还活着……?”
“走,下去看看。”
两人来到那石人面前,它正呆呆地跪在一堆尸骨面前,浑身布满伤痕与裂缝,听到有人接近,这才僵硬地慢慢回头看。
这一看,它那木讷滑稽的脸庞上,却一下子浮现出了惊喜与不可思议:“小主人……!神山保佑,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小主人?
姬宴雪微微皱了皱眉——太陌生而又太久远的称呼,但也确实让她想起来了眼前这具石人的来历。
“你是……我小时候做的石人?”姬宴雪犹疑地问。
“是我,是我啊!”见姬宴雪竟然还记得它,石人愈发激动。
谢挚终于也慢慢认出了它:“你是那个……万兽山脉的石头人?和貔貅、小白鸟在一起的石人?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们呢?”
石人僵住,似是十分不愿意回忆,许久才艰难道:“……他们……因为不听命令,便被龙族给杀了。”
“那你怎么活了下来?”姬宴雪立即意识到了不对劲。
“……”
石人沉默,慢慢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
姬宴雪脸色微变,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你——”
话音未落,一团黑影似乎筋疲力尽,从天空中软绵绵地坠落下来,直直栽倒在地。
谢挚一惊,却又觉得熟悉——但是怎么会熟悉?怎么会?
预感到了什么,她的心跳得厉害,手也抖得不停,耳朵里嗡鸣不休,眼睛也仿佛看不清东西了,重重喘着气,弯下腰,跪下去,将那团血肉模糊、几乎不成形的生灵翻过来,极其轻柔地抱在怀中。
——是火鸦。
虽然“它”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她记忆中的火鸦,那只羽毛油光发亮、红喙红爪、总是喜欢号称自己是万兽山脉一枝花的漂亮乌鸦,更像是一块破布,或者说,一块裹着骨头的皮毛,但谢挚还是一眼认出了它,它就是火鸦,她的朋友。
“火鸦……”
谢挚抖着手,几乎不敢去触碰它,火鸦的体型比她记忆中缩小了好几倍,“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没事的,不要怕,不要怕,我会救你的,我有……对了!我有宝药,很多很多……”
她急促地喃喃自语着,去摸小鼎。
姬宴雪按住谢挚的手,朝她沉默地摇了摇头。
谢挚像是不能理解,仍旧去取,又被姬宴雪重新止住。
看到姬宴雪眼中的疼惜,她这才仿佛明白过来一点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明白,茫然地轻声问:“怎么了?为什么不让我动?”
“……已经来不及了。”
见谢挚仍然在发愣,姬宴雪不得不再重复了一遍。
说得更清楚,也更残忍:
“已经来不及了,谢挚。”
“这只火鸦把自己所有的血精都耗尽了,现在药石无医,即便真神降临,也无力回天。”
“……”
像是听懂了姬宴雪的话,谢挚终于不动了。
其实她知道的。
看到火鸦的第一眼,她就已经知道了。
它已经走到生命的边缘,而她来得太迟,无力搭救半分。
火鸦黯淡无光的羽毛在膝上翻飞,谢挚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穿出了很多孔洞,能听到风在其中穿过的声音。
怀中冰冷的鸟儿却忽然很轻微地动了一下:“是……是小挚吗……”在昏沉中,它好像感受到了熟悉的温度。
“是我,是谢挚!”谢挚一愣,随即狂喜:“火鸦,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再坚持一下好不好?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回来了……”
“我找了你——找了你好久……咳……”
火鸦笑了,声音嘶哑,它剧烈地咳嗽,更多的羽毛随之脱落。
无休止的飞行已经耗干了它的一切,方才它在天上飞着,盯着地面上的一点白色,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掉了下来。
没想到,它的运气这样好,竟然落到了谢挚身边。它原本已经对找到谢挚不抱任何希望了……
“你这个坏家伙,讨厌鬼,大混蛋……明明说好只是去中州修行几年,却把我抛下,再也不回来了……我再也不要和人族交朋友了……”火鸦虚弱地抱怨。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
火鸦却用尽全身力气,软软地扑过来,用翅膀搂住谢挚,轻轻蹭她的脖颈。
“小挚,我好想你,你长大了,我好想看看你现在长什么样子,但是我的眼睛……看不见……牧首大人说你还活着,我好高兴……她让我来找你,告诉你快走,去星星海,不要回来……”
“祭司、钱城主、牧首大人都死了,丹朱鹤也死了……死了很多很多人……流不完的血……龙族实在是……太强大了……”
回忆起了那些可怕的画面,大鸟的身体又开始战栗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