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卿 下(173)
母皇雄才大略,乃是英主,她很清楚,母皇并不会依凭自己的喜恶断事。
“谢挚当年,触及到了一件极重要的秘辛,关乎我朝立国之本……任哪位人皇知道此事,也不能不杀她;朕,自然也是。”
负手缓缓说完,人皇面上的淡淡冷色褪下,朝姜契一笑,笃定道:
“……当然,契儿,哪怕是你知道,也会杀了她的。”
这是每个合格的帝王,都应当办到的事。
——我不会。
第一时间在姜契心里跃出的,却是这句话。
她不会杀谢挚的……不管她犯了多大的错。
她顶多只会……把她关在皇宫,好生看管起来,叫她再也不能见人,仅此而已。
人皇又道:“其实,契儿,你应该也明白,哪怕没有出那件事,朕也不会应允你的请求,将谢挚赐婚给你的。”
“毕竟,中州人皇的皇后,不能是一个西荒人;
更何况,她的封号还是昆仑卿。”
听了母皇的话,姜契却想到:
倘若没有西荒人做皇后先例,那便自她开启,这是她自己的婚事,只要她足够坚持,足够强硬,朝堂与世人又何敢置喙半句?
……不对,等等。
母皇的意思是——
姜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明白过来人皇话语间隐含的信息,一下子震惊地抬起脸来。
“不错,契儿,朕心中的继承人,一直都是你。”
人皇叹道:“朕子女七人,其中看得过眼的,唯有你与涯儿而已。可惜,涯儿不大成熟,他太过渴望朕的认可了……而你什么都好,只是,又心软了些。”
“果不其然,你因情爱昏了头,做出了一件大错事,为那谢挚,竟敢擅开护城大阵,真是令朕失望至极。”
“朕所以要送你去风暴极境,也正是为了历练你。”
“母皇……”
姜契动容,向前膝行了几步,想要离母亲再近一些,看清女人脸上此刻的神情。
“但是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
人皇走下皇座,一步步来到姜契身边,抚上女儿的肩,弯腰俯身,低声道:
“谢挚,她还活着。”
“……您说什么?”
姜契难以置信地叫了一声,胸口重重起伏了几下,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惊喜降临得如此猝不及防,充满了姜契的胸腔:
她真不敢相信,小挚竟然还活着……
母皇不会在这时骗她,她说的,一定是真的了!
可是,小挚是怎么活下来的?明明,明明——
“是真的,契儿。你可以去找谢挚,和她在一起了。朕再也不会阻拦你。”人皇微笑。
“朕也不知道,她现在哪里,但朕猜想,她不是在北海,就是在东夷……你可携玉玺,自去这两处寻觅。”
听了人皇的话,姜契却如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原本的兴奋喜悦似被掐断,渐渐冷静下来。
她明白,为什么母皇会忽然对她提起谢挚了。
“……您还是要我走?”
人皇的目的被女儿当面拆穿,也不在意,只是笑一笑:“怎么,契儿,你不愿意么?难道这不是如你的愿,称你的心意?”
“不……”姜契轻声说着,再次叩首:“母皇的意思,儿已经清楚了。但儿臣是不会走的,也望您宽宥。”
她的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面:“儿臣是曾经喜欢过谢挚,但那已经过去了……”
“儿臣身为大周皇女,自幼受民力供养,习圣贤之书,岂可耽溺于儿女情长?值此山岳崩颓、万民受戮之际,更当为大周尽忠尽责,誓死不逃,战至最后一刻,血不流尽,便不退后。”
人皇久久地垂眸看着姜契,看着这个自己私心最偏爱、最骄傲,却刻意从不表露出来的女儿。
人皇的注视如无形的大山一般压在身上——仙人大能,哪怕只是浅浅泄出一缕气机,都足以使人后背发寒;
久居帝位,更让女人有一股捉摸不透的深沉威严。
虽然受这双重压力,姜契仍然一动不动地跪伏着,与人皇,与自己的母亲沉默地对峙。
“起来吧,契儿。”
女儿低垂的头,看起来似乎仍与她小时候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她确实已经成长起来,成为了一个出色的修士,一个内敛稳重的年轻女人,初初显示出了帝王的潜质。
人皇叹口气,做了最终的让步。
姜晦之感到心情十分复杂。
她的孩子,到底还是长大了,敢于忤逆她,不听她的话了……
可是,她却并不生气,甚至很欣慰,如同一头母虎,终于看到幼虎独自杀死猎物,心中些许感伤,更多则是高兴与释然。
同时,姜晦之也不可避免地想到:
许多年前,她故意当着群臣的面,第一次对姑母提出反对意见,驳了姑母的面子。
姑母那时微微一愣,好像没有想到她会忽然发难。
少年姜晦之甚至怀着些隐秘的期待——期待姑母恼怒,与她争吵。
但是,让她失望的是,姜既望并没有表露出任何不快与怒气。
对侄女的叛逆与主见,她接受得十分快,只是垂下头,温和地笑笑,恭敬地行礼称是。
自那以后,姑母就很少再于政事上发表看法,渐渐淡出朝堂了。
——那时姑母的心情,与她此时,可否有几分相似?
敢于挑战母皇的意志,就是新君走向成熟的第一步,这是每一个英明的大周人皇,成长路上,都必经的阶段。
姜晦之仿佛已经看见了姜契如何接过她的班,一步步走上皇座,成为新的人皇,带领姜周,走向更大的光荣与辉煌。
她在心里遗憾地长叹一声——
……只是可惜,不论是大周还是人皇,很快,都将不存于世了。
女人转身,神色变得冰冷坚定。
她从皇座旁抽出一柄神光灿烂的长剑来,那剑上刻着山川与日月,五谷与草木。
——大名鼎鼎的人皇剑!
传说,便是持着它,姜周的开国君王攻破了殷商的帝都。
姜晦之细细抚摸过剑身上每一个精美的花纹,如同抚摸姜周的厚重历史。
在雪亮的金属上,她看到自己倒映出的眼眸。
“没想到,朕竟会是大周的亡国之君……”
像是感到荒诞似的,女人轻轻笑了,喃喃自语着感慨。
“契儿,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朕如何考校你的功课么?”
姜契早已站了起来:“记得。儿臣……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她不会忘记,在她幼年时,人皇如何在百忙之中尽力抽空,穿越宫廷,走过长廊,掀开帷幔,将她笑着抱在膝上,询问今天夫子给她教了什么文章。
那是她对母皇,最初的印象。
只是后来,君王的威严,迫使姜契忘记母亲的温情,她不得不渐渐收起孺慕之情,将其化为服从与恭顺。
可是今天,她好像,又感受到了幼时母皇温柔的目光。
“好,很好……”
“契儿,你听着。”人皇振剑而笑:“这是朕教给你的最后一堂课了——”
“我大周天子,以死守国门!”
“杀!!!”
皇宫外,男子浑身浴血,金光喷涌,躯体上神圣符文不断旋转,他乃是金吾卫的十二统领之一,修为强大,但在真龙大军面前,仍如蚍蜉撼树。
真龙已经攻克了白泽圣地,现在直朝姜周皇宫而来,金吾卫死伤无数,而统领们也在拼死作战,即便知道战败是必然的结果,但还是竭力抵抗,让这结果的到来再迟一些。
他已颓势尽显,挥舞着长枪竭力挡回去几头真龙,很快又会有更多的真龙扑上来,如此几轮之后,挥枪的动作都变得吃力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