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卿 下(341)
“在遇到你之前,我从不怕死……小挚。我设想过许多种关于我的结局,我认为其中最光荣、也最有可能的死法,便是与云重紫战斗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但是遇到你之后,我却开始希望,自己能活得再久一些。”
“我想陪你久一点,小挚。我活过三千岁,可是我从来没有如此幸福快乐过,生命和时间的意义因此而截然不同——没遇到你的三千年只不过是三千次寒冰融化,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巡逻、读书、饮酒,用炼器来消解无聊,遇到你之后,我的生命才真正被点亮了。”
“过去的三千年,比不上与你在一起的一瞬间。”
“死亡并不是终结,被人遗忘也不是。神族认为生死如同一个连接的圆,永远在行进之间,譬如我现在活着,可是正在不断向死亡前进;而死去之后,身躯消散,千万年之后,又会化作风雨尘埃,重新充斥于宇宙之间。”
“或许我会变成小溪,溪边有小鹿饮水;也或许我会成为泥土,花草从我这里汲取养分……‘姬宴雪’这个个体的确是死去了,可组成我的部分却永远存在,仍然在世间旅行流转。”
神族这种特殊的生死观,是神族们战斗时格外舍生忘死的重要原因之一。
此外,神族也是神圣种族里自尽人数最多的,谢挚一直觉得这其中有她们种族文化的影响。
“你还记得太一神说过的话吗?”
姬宴雪将太一神的话分毫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将有限寓于无穷之中,那么我的征途就永远不会停止,我的生命也永远没有尽头;无穷的宇宙、无穷的时间,都在我心中眼前奔涌,都与我灵魂同频共振。我将永远永远不会感到孤单……因为过去与未来一切善良勇敢的心灵,都是我未见面而同归的伙伴。’……”
“太一神所说,也是我的理想和心愿。”
她指尖亮起辉光,在空中划出一条弯曲的弧线:
“假如将时间视作一条河流,上游是过去,中游是现在,而下游是未来,那么上中下游的所有事情其实是同时发生的,我们立在此时,既能回溯上游,也能远望下游,即使在现世未能找到同道,那么将目光投向广阔的过去和无限的未来,总能找到志同道合的生灵……”
“彼时彼刻,无数个未来与过去之中,他们诞生,他们死;正如此时此刻,我们诞生,我们死。”
“所以,不要怕,也不要悔。前者是面向未来,而后者是针对过去——解释得更详细一点,已发生的,不必再后悔;未发生的,不要去恐惧。这就是生命的真谛。”
“我从前一直觉得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因为我知道,我从降生起就背负着责任与使命,我从很早之前就知道我既定的结局,那便是在与云重紫的战斗中光荣战死,这是我注定的命运。”
“佛陀曾用未来引诱我,可我才不在乎。我的未来,我早已经知道了,它对我并没有任何吸引力,我只想好好把握现在,而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你。”
姬宴雪忽然笑了,“我发现我好像总是在说命运这两个字,神族是很相信命运的,我也是。你相信命运吗,小挚?”
“假如你指的命运是爱上你的话,我相信……不仅如此,我还想感谢它呢。”谢挚道。
“现在心情好一点了吗?”
“好很多了……”
谢挚埋在女人肩头,蹭了蹭姬宴雪的脖颈,真心实意道:“谢谢你安慰我,开解我,跟我说了这么多……阿宴。”
姬宴雪点了点谢挚的鼻尖,笑道:“不用说谢谢,你应该理直气壮地说,‘姬宴雪,这是你应该做的’,不是吗?”
“要不要试着对我说一次?嗯?”姬宴雪循循善诱道。
谢挚被她逗笑了,却也知道姬宴雪的用意,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只觉又酸又烫,难以言说。
她犹豫着慢慢开口:“嗯……这是你应该做的。”
姬宴雪继续引导她:“我应该做什么?”
“应该……”谢挚想着姬宴雪方才说的话,“应该哄我,爱我,安慰我?”
“正是如此。”
姬宴雪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极柔和,亲了亲谢挚的额头,像是为了奖励她,“你要好好记住这件事,好吗?”
“我爱你,对你好,都是理所应当的,不必感激,更不必惶惑,安心接受就好。”
她从很早之前就发现,谢挚虽然掩饰得很好,但仍然会不时流露出隐约的不安,她似乎觉得自己不配或者不应当如此幸福。
每当此时,姬宴雪都会感到极心疼。
明明初次见面时,她那样开朗明媚,如今她的心却满是伤痕,有的伤痕会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变淡,而更多的伤痕恐怕余生都难以愈合。
又由此愈发心酸——即便如此,小挚仍愿倾心交付,去爱她,信任她,依赖她,这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她想要她知道,她值得世上一切美好,她的爱是无条件的,她愿意一点点地引导谢挚,去学会如何被爱。
“下次要是真想道谢,倒不如亲亲我,这样更能叫我开心。”
谢挚终于笑了,捧住姬宴雪的脸,啄吻了一下她的唇瓣。
“这个感谢怎么样?感受到我的诚意了吗?”
“诚意满满。”姬宴雪笑。
“阿宴,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谢挚有些紧张地观察着姬宴雪的神色,轻声道,“你应该知道,我的寿命会比普通仙王短很多吧?”
她微微敛去笑意,“就像现在,我已经开始受到小世界影响了,而这才是我醒过来的第一年……往后这种现象,大概只会出现得越来越严重,越来越频繁。”
谢挚不能不忧心。
这其实近似于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无时无刻都在承受精神上的压力,谢挚固然意志极坚,但也很怕自己日后有一天忽然失去理智,或者一次次反复,带给姬宴雪无穷的痛苦与折磨。
“我知道。”
姬宴雪答得十分平静,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波动。
在黑暗中,她不动声色地掐紧了自己的手臂,仿佛藉由肉。体的刺痛,才能压下听到谢挚说到她的死亡时心头猛然涌上的闷痛感。
——竟然只是光听到,灵魂就疼痛得摇颤起来,姬宴雪甚至不敢顺着谢挚的话去联想想象。
她淡淡地笑了笑,“其实我刚开始喜欢上你的时候,就曾想过我们之间的寿命问题,那时我以为我很快就会战死,所以我一直都在克制自己……我不想你太难过。”
“我想,爱人死亡铭心刻骨,而一个暧昧对象的死亡固然叫人伤心,可也不至于那么痛苦,我们的关系停留在这里,谁也不挑破这层心知肚明的窗户纸,就很好了,对你我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她面上露出了一点自嘲,“我一直自诩为光明磊落,讨厌就是讨厌,喜欢就是喜欢,面对你的时候,竟然也开始如履薄冰地贪恋这点朦胧模糊的暧昧和甜蜜,不舍得推开,不舍得拒绝。”
“出了秘境之后,昆仑山上你深夜来扣我的宫门,与我一晚共度,那时我欣喜又难过,理智和感情互相拉扯,一面鄙弃自己如此自私,究竟还是拉你走上了这条注定马上要截断的路,却仍然不能不因此而感到幸福。”
“欣喜的是我确定了你的心意,你真的喜欢我……我终于可以顺从我的心,不用再压抑克制,可以去抱你,吻你,甚至做更多;难过的则是这幸福如此短暂,我和你之间,竟然只剩下这一夜的纠缠而已。”
“我想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生灵了,在将要战死的前一夜能和你共度,这是我不敢奢想的,我没有任何不满足,我应当感谢上天垂怜……”
姬宴雪顿了顿,碧绿的眼眸在黑夜中像焰火一般,闪烁着幽暗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