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卿 下(25)
楚王鼓起勇气道:“家主有所不知,其实这案子,是良言姐姐自己想查的,她不想被家主知道,故此寡人才深夜宣召,并不是寡人……”
说着,声音又弱下去,显得极为委屈。
近年来,随着公输良言长大,她与姐姐之间渐生龃龉——
公输良药希望妹妹能接她的班,潜心学习家族的机关术;
但公输良言却意不在此,反倒跑去当了一名捕快,从最低的等级做起,一路摸爬滚打,吃了许多苦,极使已为妹妹安排好前路的公输良言不快。
听说,公输良言现在吃住都在官府之中,已经许久没有回家了。
女人透明的瞳孔定定地凝视着楚王,看不出来什么情绪,直到少年畏惧地深深埋下头,她才忽而一笑。
“原来如此。多谢王上为良药解惑。”
坐在轮椅上,她朝楚王艰难地欠一欠身,语带愧疚道:“良言太过任性,给王上添麻烦了,之后,我定会好好教训她。”
吓得楚王慌忙回礼:“不敢,不敢……”
公输良药话锋一转,笑道:“为表歉意,良药此来,特为王上备了一点薄礼,还请王上上前一观。”
言毕看向身边的侍女,侍女立即会意,将背上的木箱放在地上。
这木箱约有半人高,刚一触地,立刻便吱呀作响,变戏法般飞速站起一个庞大的木人来。
面上镶着曜石作眼,胸膛的缝隙处还能看到咬合的齿轮与流转的符文,恰如这木人的心脏与血液,驱动它如活人一般灵敏动作。
若是谢挚白芍在此,定能惊讶地认出,这正是之前守护在公输良药身旁、朝她们递送宝药的木人。
楚王震撼地仰起脸来,“这是……”
如此近的距离,自然压迫感更重,他几乎觉得这木人是位顶天立地的巨人,被吓得连连倒退。
公输家族素以符文阵法与机关术闻名东夷,而它们在公输良药的手上焕发了新的光彩。
她将符文与阵法融入了机关术之中,使机关术为之跃然一变,堪称赋予机巧以新的生命。
而这尊木人,便是公输良药的成名之作,在东夷赫赫有名,她二十岁时便将它设计制造了出来,从此木人便成为了公输良药最忠诚的护卫,时刻不离她身旁。
听说,这木人在体型上参照了北海的巨人一族,看起来别具一种粗犷的威慑力;
更有传闻声称,公输良药已经可以依靠机关术,批量造出实力堪比大能者的人偶,令东夷的修士为之忧愁战栗。
木人的阴影笼罩了公输良药,令她显得更加病弱纤细,也愈发令人捉摸不定了。
女人含笑鼓励道:“王上不必惧怕,请上前来。”
“好……”
楚王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公输良药忽然翻脸,令这木人将自己拍死在掌下的可能,终于还是心一横,强撑着抖抖索索的身体,勉强上前去,立在木人跟前。
木人缓缓弯下腰,将手掌摊开在他面前。
楚王愕然地看到,木人掌心放着一个制作得很精巧的盒子。
似乎还熏有名贵的香料,刚一拿出来,便嗅到扑鼻香气。
“公输家主,这是……?”
“这就是良药备下的礼物,王上请打开。”
楚王犹疑不定了半晌,下定决心,慢慢揭开盒盖——
里面盛着的,赫然是一颗死不瞑目的血淋淋头颅。
“啊!!!”
如同白日撞鬼,楚王脸色“唰”的一下煞白下去。
手在极度恐惧下难以自制地松开,木盒随之掉落在地,那颗头颅便骨碌碌滚出盒中,亲密地依在少年脚边,眼睛仍如一个活人一般,仿佛在恭顺地注视他,又被已经吓破胆的楚王手脚并用地乱踢出去,颠出一路鲜红血迹。
“啊……啊……他是……他是……!”
他眼泪已经淌了满脸,指着那颗头颅,大张着口,仿佛难以呼吸,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认得这张面孔,正是他最信任的一个近侍。
当日便是他,替楚王将公输良言传唤到了宫中。
“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在混乱之中,楚王甚至忘记了“寡人”的自称,伏倒在地,狼狈地痛哭起来。
他自作聪明,自以为可以靠公输良言拿捏她的姐姐,谁知却给自己的身边人召来大难。
轮椅转动的声音靠近,楚王听到女人轻柔的叹息声。
“王上认得他么?”
楚王只是恸哭,既为朋友之死,也为自己的命运。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也无法逃脱公输良药的掌控了。
不过公输良药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此人生前是王上的近侍,欺君罔上,似忠实奸,良药在他房中搜到了诅咒王上的证据,为免王上伤心,已提前命人将他斩首示众了。”
“良药这番处置,不知王上可否满意?”
楚王垂着头,仿佛被抽干了全身力气,断断续续地哽咽道:
“……满意……再满意不过了……”
他立起身子,深深下拜行礼,肩膀哭得一耸一耸,不断颤动:“多谢家主……为寡人扫除奸人……”
公输良药欣赏似的看了一会悲痛欲绝的少年,弯下腰,作势欲扶,楚王自然不敢让她扶,慌忙爬起来。
“臣子为君分忧,本属分内之事,王上又何须多礼。”
出了大楚王宫,公输良药似是觉得疲倦,一路闭着眼,时不时蹙眉咳嗽。
她的身体相当差,稍一动作,便觉发困。
直到回到房中,歇息了片刻,公输良药这才感觉好了一些,便驱动轮椅驶到自己养的灵鸟笼边,专心致志地喂食。
公输良药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只是一直都很喜欢养鸟,自刚出壳的幼鸟养起,并且坚持亲力亲为。
“家主,小姐那边……怎么办?”
手里捧着药碗,侍女小心翼翼地问:“铁蛇方才传回来消息,小姐一路追查到了阳凡,在那里遇到了大麻烦,受伤……不轻。”
公输良药逗弄灵鸟的手指顿了顿。
阳凡,她知道,不过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镇,只因近年来,出了一个白芍,才在东夷有了些许名气。
她不喜欢白芍,白芍很不聪明,而她不喜欢同一切不聪明的人打交道,那样让她觉得浪费了自己珍贵的精力。
阳凡吗……
不知良言在那里,会不会遇上白芍。
小灵鸟顶开未上锁的笼门,灵巧地攀上了公输良药的手指,叽啾乱鸣,她停止出神,好脾气地没有制止,只是抬手,温柔地抚摸它细暖的绒毛,感受这小生灵无比依赖地轻蹭她的手心。
每当这时候,都是她一日里最放松的时刻之一。
“都处理干净了么?”
“回家主,佛陀那边已派人传话过来,说很干净,无须担忧。”
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小鸟,公输良药随意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忽然,她若无其事地温声道:“帮我问问佛陀,他觉不觉得,自己座下那个借出金刚杵的罗汉,该坐化了?”
虽然那个罗汉办事不错,但他的法器伤了良言,还是不好再留吧。
“……”
侍女悚然,将头垂得更低:“奴婢会禀与佛陀知道的。”
“至于良言……”
公输良药慢慢地思索着,对于这个妹妹,她一直都很头疼。
打,舍不得;骂么,她没有力气骂,也并不是会骂人的人。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绑起来关在家里合适,才能让她安心。
但那是下下策,良言性子很烈,想来不会肯的。
“她从来都不听我的话,我想,让她出去受受苦也好,好让她知道,姐姐并没有害她之心。”
手中的小鸟不知为何忽然挣扎起来,啄了一口公输良药的手指,虽然下口并不重,但血一下子便从她指间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