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94)
户部尚书:“…………”他还能说什么?
他一想到这背后的工作量就一阵绝望,但顶着殷祝如有实质的目光,还是一咬牙答应了下来:“改!臣回去就改!”
殷祝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去吧。”
不适当给点KPI和压力,这帮人就容易暗搓搓给他搞事。
哪像他干爹一样省心。
不过……
殷祝也有点儿小疑惑:自从他改了年号,怎么一连好几天,他干爹都没再寄信过来了?
难道真是因为前线战事太紧张了,抽不出空来?
大夏东南边境,峦安关。
烈风恣意扫荡过山谷,谷底浓郁的血腥与硝烟气息却久久不散。
三天三夜过去了,守关关隘上的大夏赤旗依旧迎风飘扬。
眼看着关隘久攻不下,屹军又伤亡惨重,治从终于咬牙下令撤军。
“叫左路军断后,无论如何,格西大人的这批神机必须要带走!”治从吼道,“听到没有?”
“是!”
幕僚用千里镜看见了这一幕,问道:“大人,我们不追击吗?”
宗策摇了摇头。
如同淬火刀锋般的日头照亮了他沉郁的眉目,许久未曾打理过的锋利浓眉下方,一双深黑冷冽的眼眸正注视着前方飞速撤离的屹军。
他冷声道:“不必追击,用火炮瞄准他们的神机。”
“是。”
底下人立刻调整火炮方向,用火石点燃引线。
“放!”
一声令下。
顷刻间,山谷各处再度回荡起惨叫声,滚滚浓烟遮天蔽日。
几架神机被当场摧毁,但治从留下断后的左路军很快杀了上来,守关的大夏军队不得不把火炮转向这些敢死队,等这波猛烈攻势结束,治从的主力军已经不见了踪影。
“该死,居然让他们跑了!”有亲兵大骂,“一群怂蛋龟儿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敢不敢再和你爷爷我大战三天三夜?”
虽然骂得中气十足,但其实他和周围的同袍们也已经撑到了极限,几乎是一泄力就瘫倒睡着了,呼声此起彼伏地在城墙之上回响,看到幕僚哭笑不得。
“大人,怎么办?”
宗策:“叫他们先睡半个时辰,之后喊起来打扫战场。”
正是因为发现士兵们的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所以他才并未像之前在晖城那样,命人主动出击。
治从比克勤要谨慎许多,说不准在前面还埋伏着后手,峦安关一旦失守,再想夺回来,恐怕就得付出比这场战役多十倍的牺牲,也不一定能成功。
孰轻孰重,宗策心中早已衡量得明白。
其实有上辈子的经验,他本可以推进得更迅速一些。
之所以选择稳扎稳打,还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原因——
他发现祁王党羽,曾与北屹第一智囊格西暗中勾连。
而那封血书,大概率就在格西的手中。
关于格西这个人,宗策其实并不怎么了解他。
格西是藏传佛教中的僧职名称,翻译过来就是“善知识”的意思,他的地位相当于大夏的丞相,但在上辈子大夏与北屹的交战中,此人的存在感却并不高。
宗策只知道他派了不少间谍来大夏,被他抓住了一批,或许还有没抓住的,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一批神机出现在了北屹军中。
前世他因为这个原因被朝廷猜忌多次,就连阿略都遭到了严密的看守监视。
直到现在,宗策才明白,原来是祁王主动出卖了大夏的机密,换取北屹支持他上位。
此等行为,与卖国又有何异?
一想到自己还差点成为帮凶,宗策心中又恨又悔。
但他也庆幸自己遇到了殷祝。
不然的话,也不会那么早就发现祁王的表里不一。
若是能再早些遇见他的话……
宗策很快强迫自己止住了这个念头。
他并不是会沉湎于过去之人,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多余的情绪和假设都是没有意义的。
哪怕前方是绝境,他也只会直视着既定的结局,一直向前。
直到无路可走的那一天。
但近来有一件事,让他十分在意。
趁着士卒们打扫战场的功夫,宗策回到军帐中,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和官印,准备先休整到明日。
若天亮之际,治从再不率军来攻,他便回新都见那人一趟。
他要当面问清楚,这个年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战场上连续指挥了一天多,宗策的精神也绷至极限,后脑勺传来阵阵麻木的钝痛,大脑几乎无法思考。
可他怎么也睡不着。
躺在榻上,翻来覆去,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前世的种种画面。
第一次进宫当近卫的忐忑,第一次面圣时的激动……那时的他还十分天真,满心以为自己受到了重用,迫不及待地想要上战场为君立功。
可接踵而来的,却是现实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与失望。
兴和那年,他二十八岁。
离开晖城时,看着当地沿街十里相送的父老乡亲,感受着那一双双满藏着不舍与期待的眼睛,再想起朝廷那边即将与北屹议和的决定,宗策只觉得满心苦涩不甘。
恨意弥漫,遮蔽了他的双眼。
却不知究竟该恨谁。
后来他知道了。
朝堂上只为一己之私不顾天下的卖国贼们,的确该死。
但最该死的另有其人。
——尹昇,还有那些躺在先祖功劳谱上蚕食江山社稷的尹家人,才是大夏最大的国贼!
兴和,兴和,光是听到这两个字宗策就忍不住想要冷笑。
他死那年是兴和六年,战事不仅没有如朝廷所想的那样平息,反而战火愈演愈烈,一直烧到了江淮地界,也把他那颗忠君爱国的心彻底烧成了灰烬。
兴许是因为太累了,宗策不可避免地升起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念头——
若真是那个尹昇回来了,该当如何?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瞬间,他便只觉得左胸一阵绞痛。
甚至都来不及思考要是尹昇选择不打这场仗了怎么办,耳畔只反反复复回荡着一个声音:
天大地大,他要去何处才能找到那个人?
宗策茫然地睁开满是血丝的双眼,木然地注视着帐顶。
半晌,视野模糊,才发现此时竟已至深夜。
四周雀然无声。
清水似的月光泼进军帐内,霜白的地面仿佛镀了一层银,让他想起了那人站在圆月之下,同月光一样皎洁无暇的侧脸。
真实的他或许不是这副模样,宗策想。
又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人。
但无论是什么都没关系,只要是他就好了。
那副皮囊里,装着尹昇的魂灵,他只觉得臭不可闻;但换做另一人时,宗策便觉得怎么都看不够。
和他相处的每一刻,都恨不得将那人拥入怀中,好好地疼他爱他。
这数月来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在念着、想着。
时而心中酸涩难言,时而又牵忧挂念。
他把过往的回忆和从新都传来的有关那人的消息,全部一点点收藏起来,像含着一块糖似的,珍惜地在嘴里慢慢化开。
可他又不敢太过分地想。
因为军情火急,容不得尺柔缠绵的儿女情长——想到这里宗策就不禁苦笑:自己一向雷厉风行,何时竟能与这四个字扯上关系了?
黑暗中,他沉默地翻了个身。
宗策重新闭上眼睛,心想,如果回去之后,发现那人真的不在了,那便再重走一遍老路吧。
往后半生,他都会用来寻找那人;
若是找不到……
那便刻好墓碑,待来世再寻。
这么一想,他忐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反而有种尘埃落定般的宿命感。
睡意很快涌了上来,在最深沉的梦中,还蕴藏着淡淡的期待:
——只要再过一天,就能再见到那个人了。
“诸天神佛保佑,让我再见那人一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