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165)
“朕觉得,哪个都不太好。”殷祝诚恳道。
但见他干爹很坚持地想要寻求一个答案,殷祝压下喉咙的痒意,回答道:“那还是后者吧,得了个善终,也算圆满了。”
宗策淡淡一笑:“策也是这么想的。”
这样看来,他想,卢兄,我竟还有些羡慕你呢。
卢及的眼睫微微颤抖起来。
他的意识其实已经恢复了一段时间,只是身上太疼了,实在没力气睁开眼睛。
阳光透过天井洒在他的眼皮上,给急速流逝温度的身体带来了一点暖意,爆炸坍塌后的尘埃漂浮在半空,周围什么也听不到,犹如世界末日后的寂静。
他安静地躺在废墟里,胸膛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是有石板压在他身上吗?
“你……”
格西虚弱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但很快,他就被喉咙里的血沫呛得咳嗽起来,每一下咳嗽都带动着胸膛的共鸣。
像是一个破损老旧的气炉,在发出最后的呻吟。
卢及想,他居然还没死。
但应该也快了。
他有很精确地计算爆炸的威力和波及范围,每一项成果,都是拿格西交给他的人质亲自实验得来。
这些人里,有屹国的罪犯,也有格西的政敌。
但更多的,还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大夏人。
男女老少都有。
那一张张绝望苍白的面孔,卢及都记在心里。
他的记性一向很好。
包括他妹妹的死。
还有那包裹在信封里、盛夏时日散发着腐臭气味的血淋淋小指,或许是他妹妹的,又或许是别人的。
曾经的卢及恨得刻骨铭心,一到阴雨天气,他的小拇指就会忍不住地抽动,仿佛有怨魂的冷气钻进骨头缝里,痛得他夜不能寐。
可事到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问格西:“后悔吗,当初给我写信?”
一声轻笑。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格西极为吃力地问。
爆炸的那一刻,他朝卢及扑来,千手佛像的手掌正正砸在他的脊背上,几乎将他拦腰砸成了两节。
现在格西还能保持清醒意识说话,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卢及没有回答。
起初是不知道的,但后面来了屹国,与格西越来越熟悉,再回想当初那几封所谓妹妹的亲笔信,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后悔吗?”他又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
格西道:“你总说,那猫养不熟,叫我别养了……正好,它自由了。”
“只是可惜了你那满园子的花,”他说,“没人浇,怕是要败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格西的心跳也戛然而止。
他死了。
卢及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烈憎恨,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突然翻身坐起来,一把将格西的尸首推下去,看着那张死不瞑目、却神态安然的面孔侧身对着自己,涣散的瞳孔倒映着他满脸血污的狼狈模样。
但卢及却忽然有种感觉。
就好像格西下一秒,就会慢悠悠地开口,用那种让他深恶痛绝的语调,再叫他一句“卢先生”一样。
他们仍旧坐在阳光明媚的花园里,格西坐在他身边,抱着猫,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那些暗藏杀机的话,而他则要一脸冷淡地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应对。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十几年。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这么死了?
卢及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甘的悲鸣。
然而人死不能复生,卢及也不可能把格西再掐死一回,他放眼望去,四周尸横遍野,整个北屹的高层都在这里,被他一网打尽。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谁能阻挡大夏的铁蹄踏破北境。
卢及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应该狂喜,甚至应该大笑出声,多年夙愿成真,他给妹妹报了仇,给族人报了仇,给了那些无辜横死的大夏子民一个交代……
但卢及却笑不出来。
泪水顺着他的眼角落下,冲淡了脸上的污渍,在伤痕累累的脸颊上留下两道白痕。
他有些想家了。
卢及撑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格西僵硬青白的面孔,最终叹息一声,掩上了对方的眼睛。
然后他拖着半边身子,一点一点,挪到了那颗滚落的佛头处,脊背依靠在佛祖沾染了尘埃的面孔上,仰头望着天井之上的蓝天。
浮云自天空中飘过,一行大雁正朝着南方飞去。
卢及想起了陛下在心中给他写的那句诗,未曾听过,但的确是一句好诗,就和当初那位被格西绑在北屹皇宫外、宁死不曾喊过一声求饶的书生一样。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他沾着自己的血,在佛祖的金身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此乃大不敬,卢及很明白。
但他和格西都注定是要下地狱之人,也不愁身上再多这一笔孽债了。
佛祖在上,您要是真的有灵的话,就请保佑阿略和守正吧。
他们不像我,卢及想。
都活得干干净净的,是个好人。
做完这些后,他再没有了动弹的力气,彻底瘫倒在了地上。
一个木匣从怀中滚落,兴许是因为被摔坏了零件,卢及未曾按动机关,里面却自己探出了一只木雕的蛇头。
青绿色的小蛇呆呆地吐着信子,时隔多年,上面的颜料都已经黯淡掉色了。
来之前格西有搜过他的身,但这个小玩意儿自己经常随身携带,也没有任何危险,所以就这样被放过了。
但格西不知道,他插香时触动的机扩,原理其实和这个小玩意儿是一样的。
这是卢及这辈子做的第一个机关,也是宗略轮椅上机关蛇的原型。
咔嗒,咔嗒。
卢及听着机关蛇的声音,艰难地咳嗽了两声,心跳频率逐渐减缓。
感受着身体的温度渐渐流逝,他心中默想,当初飞鸟坊爆炸后,阿略也是如此感受吗?
怪不得他一直在自己怀里发抖。
原来人在失血过多时,这么冷啊。
卢及闭上双眼,耳畔传来年少时三人在街上并肩而行时的朗朗笑声。
他仍清晰的记得回家的路,从北屹的国度出发,跨过两国边境,途径七家驿站,便能看到新都的城门……
他和妹妹,再也回不去了。
但山河十四郡内千千万万的遗民们,都可以回家了。
一点冰凉落在他的额头中心。
卢及的呼吸声,消隐在初冬的第一场雪里。
一封急报当晚便送到了殷祝的案头。
“好!”殷祝霍然起身,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看到从北屹传来的消息时,他也不禁喜形于色,“太好了!”
他捏着那份急报,语气急促道:“北屹国中空虚,三分之二的贵族官员们都当场毙命,此乃我大夏最好反攻的时机!”
不,光是反攻还不足够,山河十四郡如今对大夏来说,唾手可得,真正重要的,是另一处关键位置——
“传朕旨意——”
他的目光落在宗策身上,在知晓少时友人的牺牲后,他干爹已经第一时间下令军队整装待发,周身萦绕着凌厉奋进的锐气。
一如殷祝初见时那样。
他忍不住勾起唇角,移开视线,对众人下令道:“大军即刻开拔,三日之内,抵达北屹国都!”
第105章
这是一个直到千年之后,仍被无数人津津乐道的冬天。
伴随着朔朔寒风,大夏的铁蹄踏碎了北境的冻土,僵持了数年的战争,以一种天下人完全意想不到的结局画上了句号。
在新都收到消息时,正在教导太子的唐颂手指一颤,手中的茶碗倾斜落地,摔了个粉碎。
但他顾不上这些,只是疾步上前,连声问那来报信的使者:“北屹投降了?山河十四郡现已回归?当真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那么多地盘?”
“是的唐阁老,”那使者用力点头,激动得浑身颤抖,“陛下的御驾,已经进入北屹国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