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44)
等菜端上来,殷祝兴致勃勃地尝了一口,停住了。
宗策抬眼看向他:“怎么了?”
殷祝:“嗯……有点儿糊了?”
“这家的灶浅,”宗策淡淡道,“火大了。”
“没事,”殷祝安慰他,“味道还是很不错的,来,再吃个包子。”
宗策家教明显很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即使坐在破落茅屋里,依旧脊背挺直,默默地一口包子一口菜。
但殷祝可忍不住寂寞,刚把嘴里的菜咽下去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刚才我在城头上看到的那个,是什么?”
他做了一个扣扳机的动作。
宗策动作一顿,置箸回答道:“是铳箭。”
“里面能放火药吗?”
“能,但很不稳定,”宗策说,“连发次数增加,会导致炸膛几率成倍上涨,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军中目前普遍使用的还是铁砂弹。”
殷祝:“工坊没试过改进吗?”
“很难。”
宗策摇头:“新都的工坊大多归皇室所有,工匠听从上级命令,每日早出晚归,思维僵化,既无本领,也无时间改良大夏现有的军械,少有的一些懂行的老工匠,也不会轻易自找麻烦。相比之下,反倒是民间工匠对此更为精通。”
“这倒也是。”
殷祝在心里又给尹家人记下了一笔账。
他也吃饱了,满足地拍拍肚子,刚要把碗碟放回食盒,突然发现最底下还有一个橘子。
看品相,应该是青琅从宫里带出来的。
宗策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个橘子。
殷祝剥着橘子,顺口夸道:“虽然克勤还没撤军,但我听人说了,先前那场守城战打得漂亮,当地百姓都对你赞不绝口——宗将军,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是吗?
宗策垂眸凝视着殷祝那葱削似的白皙十指,指尖沾染了橘子的汁水和颜色,柔软的果肉一点点绽开,带着丝丝清甜的味道。
当初,他也是这样,亲手剥给那个戏子的吗?
殷祝毫无知觉地将一瓣橘子丢进嘴巴,嚼嚼嚼,继续说道:“朕也不是小气的人,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宗策哑声问道:“什么都可以吗?”
殷祝本想说只要别太过分,但想了想,他干爹是那种不知分寸的人吗?于是冁然一笑:“什么都可以。”
宗策的嘴唇嚅动了一下。
殷祝没听见,疑惑地看向他,一双点漆似的眸子在火光中清亮秀澈。
视线顺着宗策的目光落在手中只剩下最后一瓣的橘子上,他恍然大悟地递过去:“你也想吃这个?早说啊,我都快吃完了!”
宗策的身形微微动了动。
他低下头,在殷祝的瞳孔地震中,轻轻含住那瓣橘子,喉头一滚,咽了下去。
“很甜。”他说。
“多谢陛下,策只要这个就够了。”
殷祝张了张嘴,近乎慌张地瞥了一眼宗策的双手。
在看到掌心黢黑的草木灰时,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把手用力在衣摆上蹭了蹭,有些不自然地挤出一抹笑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陛下以为什么?”
“没什么。”殷祝飞快道,随即转移话题问道:“你觉得这场仗还要打多久?”
“短则月余,长则半年。”
“半年?不至于吧。”
殷祝心想历史上,他干爹不是三个月就把克勤打得屁滚尿流了吗,“克勤这次领兵三万来边境,要是个把月也就算了,真打上半年,就算北屹皇帝答应,他们国内的那些贵族也肯定不会答应。”
“陛下说的是,”宗策说,“克勤此次南下,只为立威,但若是久久不能取得进展,肯定会剑走偏锋。屹人寡廉鲜耻,陛下须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是尽快返程为好。”
“好啊,说了这么半天,还是变着法儿地想赶我走呢?”
殷祝怒了。
宗策叹气:“陛下,莫要任性。你若出事,策万死难得其咎。”
“我就算出事了你也得好好活着。”殷祝脱口而出,但注意到宗策瞬间凌厉的眼神,又一缩脖子,怂了。
“好啦好啦,朕知道了,三天后就回去,行了吧?”
嘴上说着,但殷祝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似乎是关于时间的。
……是什么来着?
“不行,”宗策否决道,“明天。”
“不干!”
宗策不为所动:“明日策会安排人马,送陛下回新都。”
殷祝一拍桌子站起身,瞪着他:“宗策,到底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殷生生你出息了!
你居然敢和你干爹拍桌子瞪眼讲话,了不起!
两人僵持片刻,最终宗策服软了:“那后天,陛下,再迟的话,新都那边肯定会有人发现端倪。”
“成交!”殷祝高兴道。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等下,成交什么成交?他其实压根儿不必听宗策的啊。
可话都说出口,也不好反悔,殷祝只能垂头耷脑地拎起空食盒:“行了,那你忙吧,我回去了。”
“策送陛下回去。”
宗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把拴在院里的马牵了过来。
殷祝闭上了刚想拒绝的嘴巴。
他双眼放光地看着那匹马,搓手问道:“你,我,骑它?”
马儿不耐烦地喷了声响鼻,用不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要不是这呆头呆脑的两脚兽身上有主人的味道,它早就用屁股对着他了。
宗策安抚地摸了摸它的鬃毛,用眼神示意殷祝上去。
殷祝不太敢。
但在干爹面前,区区上马,小菜一碟——
“祖宗,别动!别动别动千万别动……”他咬紧牙关,手里死死拽着缰绳,一只脚踩在马镫上,一只脚拼命踮着想要往上爬。
本来这是初学者的通病,能上去就算很不错了,奈何殷祝不服输,非要在他干爹面前表现一番,试图以一种潇洒优美的姿态上马,弄得马都烦不胜烦,还要被他絮絮叨叨地碎碎念。
宗策从喉咙里漏出一声轻笑。
他上前一步,托着殷祝的臀部,把人轻松送上了马背。
殷祝瘫在马上,惊魂未定。
忽然,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盯过来。
“宗策,你居然笑了哎。”
宗策微微一怔,收敛起笑容。
“陛下为何如此说?策之前又不是没有笑过。”
“不一样。”殷祝坚持道,忍不住咧开嘴角,也冲他露出了一抹灿烂笑容,“以后多笑笑,你还这么年轻呢,别老皱着个眉头了。”
宗策不语,从他手里接过缰绳,殷祝只感觉一阵轻风,身后就多出了一具炽热的身躯。
“驾!”
马儿疾驰在寒凉的夜色里,殷祝被扑面而来的风吹得睁不开眼,见状宗策单手解开袍子,低下头,用尚带着余温的战袍将他裹了起来。
“呜呜呜呜!”
殷祝抗议,然而抗议无效。
还被灌了一嘴冷风。
他在马上也不敢做什么大动作,只能勉强接受了他干爹体贴入微的关心。
大概就跟“有一种冷叫做你妈觉得冷一样”。
唉,甜蜜的痛苦。
“吁——”
马儿在城主府前停下。
等得心急如焚的青琅看见两人回来,顿时松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刚要行礼,宗策就跳下马挡在他面前,伸手道:“陛下小心。”
殷祝试图踩了几次马镫,没踩中,宗策干脆直接掐着他的腰把他抱了下来。落地的瞬间殷祝还踉跄了一步,扶着宗策的肩膀,晕晕乎乎道:“朕今天才知道,自己居然晕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