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198)
可宗策还活着时,听到的却大多是攻讦的话语。
朝堂上的大臣们弹劾他“空战耗尽国力”、“一意孤战,不顾百姓性命安危”;朝廷连着数月拖延军饷,军中的士兵们缺粮缺衣,最终信任的亲兵带着手下逃亡。
他下令将这些人按照军法处置时,那一句诛心的谩骂像是刀子一样捅在他的心上,叫宗策至今都难以忘怀——
他说,连让兄弟们填饱肚子都做不到,宗守正,你怎么当的将军!
那种感觉,正如他走进宗公庙,看到堂前供奉的那块牌位时,内心的复杂难明一样。
这块牌位上写着一句话:
——愿千秋后世,国泰民安;天下苍生,离苦得乐。
他为什么会成神?
不就是因为,无论他生前还是死后,天下的人们都一直在做着一个同样的梦吗?
宗策想,这个与自己在网上争辩的人,假如生活在那个时代,就会明白,他所喜欢的那个宗将军,其实是多么普通又无能为力的凡人。
所以出于某种冲动,他也这么做了。
他借用了一位小辈的形象,也就是那位白胡子老道,将这个叫殷祝的年轻人带到了过去,那段真正的历史之中。
这里不是他的道场,时间线是固定的单一航道,无论对方做什么,都不会改变既定的历史节点。
但宗策很快又后悔了。
这个孩子——以殷祝二十出头的年纪,在上千岁的宗策看来当然是个孩子——只是在网上与他起了口舌争辩,并没有做错什么。
即使事后他会消除对方脑海中关于穿越的记忆,但也不能抹去殷祝因为自己而亲历乱世的事实。
所以宗策在第二天就找到了对方,向他道歉,并说明要带他回到现代。
却被殷祝拒绝了。
他不知道宗策的身份,只当他是个气性大的神仙,但还是很认真地告诉他,既然来到了这里,自己暂时还不想回去。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试试看改变这段历史。
宗策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天道已经规定了,影响这个世界的一切关键节点绝不会被改变,比如屹人注定会灭夏,再比如他一定会死在兴和七年的除夕之夜。
他的道场,只是模仿天道的运行规则,形成的一方不算全面的小世界。
里面的一些节点可以被他改变,有一些则不能。
只有当他修为更进一步、将道场开辟为一个真正的世界时,作为创世的神明,才可以做到意随心动,不再顾忌这些规则。
但殷祝就是不相信,坚持说自己要试试。
就像之前那样,宗策依旧无法说服他。
他看着黑发青年眼中亮起的光芒,仿佛看到了千年前刚踏入皇宫的自己。
临走前,他给殷祝留下了许多金银财宝,告诉他如果想要回家,随时可以在梦中呼唤他。
然后看着殷祝用这些钱招兵买马,救济穷人,又因为无法违逆时光的洪流,在一次次意外和朝廷的剥削中被迫散尽家财,带着仆人踏上了逃亡之路。
宗策以为,他不久后就会呼唤自己离开。
但殷祝没有。
即使一无所有,他也很快振作起来,靠着现代考古留下的记忆,带着手下人挖了几座前朝大墓,进献给一位朝中官员,很快又重新发家致富了。
这一次,他将钱财都用在了给神机营提供军饷上。
他买了很多粮草和过冬的衣裳,派人送给宗策,却在半路上被运粮官贪污,花大价钱买来的几十车军需全部打了水漂。
前线的将士们依旧饥肠辘辘,吃不饱饭还要和屹人作战,那名亲兵也还是当了逃兵,当着自己将军的面骂出了那句诛心之言。
殷祝听说了这件事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独自坐了一天一夜。
“够了,”宗策忍不住出现在他面前,“你已经做的够多了,随我回去吧。”
在现代,你有爱你的父母,有富足的家庭,还有亲朋好友相伴,何苦要待在这里,行一场注定徒劳无功的救济?
但殷祝只是低声说:“我给宗府上送去的拜帖和书信,他从来没收到过,想要登门拜访,他也永远不在家。”
宗策:“所以我说,历史会自行修正,你如果想要改变的话——”只会再次一无所有。
殷祝抬起头看着他。
几年时光让他变得成熟了许多,但目光中的火光却一如初见时那般明亮,甚至更甚从前。
“但那次他凯旋归来的时候,我站在楼上远远地望了他一眼,披着战袍骑在高头大马上,就和我想象中的将军一模一样。”他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笑道,“——我干爹可真帅!”
宗策一时失言。
他落荒而逃。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再去看殷祝的情况。
究竟是为了逃避,还是因为出于别的什么感情,宗策说不清楚。
直到那日他碰见了那名小辈,对方一见到他,就大惊:“您这是情劫到了啊!”
情劫?
宗策对此一笑了之,只旁敲侧击地提醒了对方要多加修行,不可成神后便随意懈怠——那孩子才多大,又是男子,宗策看他的眼神里只有慈爱,怎会引得红鸾星动呢?
他并未多想此事,直到感应到天道呼唤。
不知不觉,下界的时间线已经来到了他兵败被俘、被押上法场受刑的那一日。
宗策站在云端之上,远远地看到自己被赤身绑缚在刑架上,同样的经历他已经体验过无数回,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从旁人的视角观看这一幕。
看着台上的血人,他冷漠心想,真是狼狈。
但脑海中又情不自禁地冒出一些奇怪的念想:
殷祝会看到吗?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会坚持从前那样的看法吗?
没有回答。
他仰天望去,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起了雪。
与他记忆中的景象毫无分别。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行刑期间,殷祝一直没有呼唤他。
也没有来。
除夕之夜,聚在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们纷纷散去。
他们还不知道法场之上受刑人的身份,只当是个被官府捉住判刑的倒霉蛋,剩下负责看管法场的官兵们则都是魏邱和柳显的亲信,这会儿也都懒懒散散地坐在一旁打牌,或是抱怨两句过年还不得清闲,就等着刑架上的宗策咽气后替他收尸。
这时候,一个提着一篮馒头的男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无牌可打闲得无聊官兵看了他一眼,顿时皱起眉头:“这么多?你小子也太贪了吧!”
男人点头哈腰地朝他们走过来,往牌桌上放了一点碎银子,坐在那儿的官兵头子随意拿起银子,掂量了一下,又放嘴里咬了一口,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哼气,算是同意他过去了。
“多谢官爷!”男人立刻眉开眼笑,谄媚地又向他们鞠了一躬。
然后他快步走到刑架上的宗策旁边,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眼,露出敬而远之的神色,嘴里念叨了两句,从篮子里取出一个馒头,准备弯腰蘸在那血泊里——
“哎呦!!!”
后背像是撞上了炮仗,他突然发出一声怪叫,痛得整张脸都狰狞起来。
男人摔倒在刑场上,一篮子的馒头散落一地,他挣扎着扭头望去,发现那竟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乞丐。
对方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那双漆黑眼眸死死瞪着自己,目光中像是燃着一把火,几乎要灼伤男人的眼睛。
“来人啊,有疯子!”他被咬得痛叫起来,拼命用脚踹这疯子,还想着伸手去抢救自己的馒头——这疯子大概是许久没吃饭了,脑子又不太好使,逮着他的馒头就踩!神经病啊!
打牌的官兵们这下也坐不住了,纷纷拿起棍棒围过来。
为首那人喝道:“干什么呢!扰乱法场纪律,给我打死了事!”
棍棒如雨点般落在那乞丐身上,乞丐发出一声呜咽,但死也不松嘴,像只疯狗一样逮着那男人咬,还有意把人往馒头那儿引。
不多时,散落一地的馒头就被众人的脚步踩成了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