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17)
他把燃香插进香炉。
一点香灰落在手背上。
是那道牙印消隐的位置。
“殿下,”他的目光滑过手背,下颌线不自觉地绷紧,“了悟一事,您为何不与策商量再做行动?”
祁王皱起眉头,不答反问道:“你是从何处听说的?”
“请殿下先回答策的问题。”
祁王默然,许久忽地冷笑一声:“宗策啊宗策,孤从前一直觉得,你这个人绝非池中物,直到今日,孤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这世上敢同孤用这种语气说话的人,除了父皇母后,和孤的好皇兄外,也就只剩下一个你了。”
宗策:“殿下有容人之量,策心中感念。正因如此,策才不愿看到殿下因一念之差,行将踏错,遗臭万年。”
祁王瞬间攥紧双拳。
“遗臭万年……”
他嘲讽似的扯起嘴角:“这话说得倒是道貌盎然!你我既然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还担心什么遗臭万年?”
“成功了,或许你我身后名还有待商榷;一旦失败,以我那皇兄的性子,我定是留不下性命的,至于你……”
祁王松开双拳,怅然叹道:“真有那一日,你还是早些自尽吧,免得被孤牵连受苦。”
宗策摇摇头。
“策同殿下说这番话,并非怕死,”他说,“大丈夫生当五鼎食,死亦五鼎烹,不过区区一死尔,有何可惧?”
“但太后与了悟一事,倘若将来东窗事发,整个尹家皇室都将因此而蒙羞,殿下届时又该如何自处?且太后今年四十有一,妇人四十有孕,在民间也并非罕见……”
“住口!”
祁王猛地站起身。
他用一种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的怨毒眼神盯着宗策,胸膛剧烈起伏,神态宛若癫狂。
宗策静静地与他对视。
“殿下,”他说,“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不,”祁王说,“太晚了,已经来不及了。”
他一屁股坐回了蒲团上,神经质地自言自语道:“没有母后的支持,我根本指挥不动禁军,就连我那好皇兄,也最听她的话了。但母后当初最喜欢的是我!明明是我,该是我才对……”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差点把供桌打翻。
祁王怔怔地看着滚落在地的瓜果,默默蹲下身,捡起来放回原处,抹了把脸,终于勉强冷静下来。
“更何况,了悟进宫多次,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母后应当也会注意的,太医院上上下下我都打点过了。若是……若是真生下来了,也没关系。”
他背对着佛祖,轻轻道:
“小儿夭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庙中烛火摇曳,静默无声。
寺外风雪依旧。
不知过了多久,祁王耐不住这寂静,再度出声:“孤筹备此事已经足足五年了,因为各种原因,一拖再拖,直至今日。”
“前些日子尹昇在朝堂上说的话,你应该也知道了,你觉得他这是在敲打,还是威胁?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还是说,我们当中有人走漏了消息?”
宗策不禁皱眉。
“君王自古多疑善变,殿下不必思虑过重。”
祁王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宗策这意思,是在说他优柔寡断,没有做决策的魄力吗?
但很快,他又神色如常地笑道:“你说得对,孤不想这些了。不过你再过两日就要离京,来无相寺找孤,就是为了这件事?”
宗策声音低沉:“不完全是。”
“那是为什么?”祁王好奇。
宗策:“殿下之前不是已经猜到了?”
祁王一愣,惊讶道:“还真是睡不着?宗策,原来你这样的人也会失眠,真没想到。”
“殿下,”宗策淡淡道,“虽不知在您心目中策是什么形象,但是,我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身躯英姿魁伟的男人端正跪坐在蒲团上,大手放在膝间,仰头凝视着庙中佛祖,眉目肃穆沉静。
但若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那眼神是失焦的。
男人漆黑瞳仁倒映着佛前供奉的黄卷青灯,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缓缓闭上双眼,膝上双拳攥紧,喉结滚动,颈侧青筋时隐时现。
就连那额头,也微微地渗出一点隐忍的热汗来。
古寺佛前,烛火晃动。
犹如经幡飘扬,心荡神摇。
祁王就见不得他这副木人石心的模样。
他是父皇亲封的祁王,从一出生便是万金之躯,天潢贵胄,而宗策只是一个工部罪官之子,两者身份犹如云泥之别,他有什么可在自己面前傲气的?
祁王心想,身为武官,宗策合该在战场上为尹家流血拼死,回来乖乖地跪在他脚边乞赏。
他比他皇兄善良,不会辜负有功之臣。
但前提是,那人要足够识趣。
祁王温和地笑了笑,有意无意地提起那个传闻:“话又说回来,你倒也挺有本事的,能让我皇兄下这样的命令,等你班师回朝,想必他肯定另有嘉奖吧?”
宗策仍然闭着眼睛。
即使面对祁王的怀疑,他的语气依旧平静。
“殿下若不信我,为何又要遂陛下的意举荐我?”
“你不要多想,孤何时不信任你了?”
祁王微笑起来:“相反,从前孤反倒还对你所疑虑,因为宗策,你同你父亲一样,活得太‘正’了。宦海浮沉,免不了要和光同尘,你父亲同样才华横溢,但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不过现在,我想你应该已经明白了。”
祁王起身,绕到他身后,把双手放在宗策的肩上,沉甸甸地压下去。
他俯身,在宗策耳畔含笑低语:“我那好皇兄,向来活得随性,独断专行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情了,他能一句话叫你直入青云,自然也能叫你堕入无间地狱。”
“捷径好走,可捷径永远是捷径吗?”
“宗守正,你是个铁骨铮铮的好男儿,胸怀宏图凌云之志,合该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留万世英名!”
感受到掌心下方男人逐渐绷紧的硬挺肌肉,祁王明白,火候到了。
这匹不驯的千里马,终究还是要心甘情愿地向他低首,套上辔头,为他驱使。
祁王勾起唇角。
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宗策心上:
“孤听闻,令尊离世前,给你留下了六页神机图纸。”
“尹昇有眼无珠,不知道令尊的本事,但孤是明白的。你把那六页图纸交给本王,本王定会命手下最好的工坊加紧制作,早日实现令尊的遗愿。”
他的语气逐渐激动:
“有此神机利器在手,再待孤成功说服母后,掌控皇城禁军,你我里应外合,尹昇众叛亲离,饶是他有再大的本事,也翻不了天——北屹什么时候都能打,但如此天赐良机,错过就不会再有了!”
宗策仍闭目不语。
他静静跪坐在佛像前,犹如一口铁水封铸的青铜古钟。
再三好言相劝都没有效果,祁王终于彻底冷下脸来。
他喝道:“宗守正,你难道不想实现你父亲的遗愿了吗?”
“还是说……”
祁王眯起眼睛,冷笑着嘲讽道:
“我那好皇兄床榻间的本领高强,不过几句甜言蜜语,便叫咱们的宗大将军神魂意乱了?”
作者有话说:
殷祝:啊,我?[问号]
古代对同性之事其实远比大家想象的开放,男宠谋反和为了男宠谋反都大有人在[狗头]
第13章
祁王此话犹如当头棒喝。
宗策的眼皮狠狠一跳。
他冷汗淋漓地醒来,却发现竟是黄粱一梦。
暗室之中,只余一尊缄默的金身佛像,和佛前供着的一盏昏黄长明灯。
祁王早已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