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155)
等殷祝回过神来,终于想起他干爹好像刚才在跟他讲话,刚要开口,手边已经放了三杯热茶,红茶、绿茶、花茶各一杯,还有剥好的花生桂圆核桃仁若干。
宗策几乎是一瞬间便注意到了他看过来的视线,抬头问道:“陛下还有什么需要?可是还要点些别的?”
语气比平时要急切些许,手上捏着的核桃更是犹如纸皮一般,嘎嘣就碎成了渣。
殷祝:“……没,不用了。”
兴许是因为前线战乱,直到鼓乐开奏后他才发现,这戏院子里放的,竟是皮影戏。
先前听到的板鼓和二胡声响,正是皮影戏的伴奏。
但这板鼓响了许久,门口也只稀稀拉拉来了两三人看热闹,一看就是不准备花钱的。小二招呼了半天,不但没进来,人反倒全跑光了。
殷祝和宗策两人坐在最前排的位置上,前后左右都空荡荡的,眼瞅着半天不开场,殷祝打了个哈欠,都有些困了。
宗策看了殷祝一眼,又从怀里掏出一枚碎银,递给那小二。
“直接开场吧。”他说。
这块碎银的分量可比他方才给出去的重多了,小二见多识广,拿在手里一掂量就知道轻重,顿时喜笑颜开道:“好嘞,多谢两位老爷!”
板鼓的声音顿时变得激烈起来,二胡也拉出了唢呐的效果,幕布后亮起光影,趁着这开场前的一会儿功夫,宗策试图找话题和殷祝聊聊:“陛下从前可看过皮影戏?”
“没有。”殷祝说。
好困,好烦。
早知道就该直接回去的。
但直接回去他干爹又要多想。
算了,殷祝想,还是坐这儿把皮影戏看完吧。
语气似乎冷淡了些,宗策想。
“策小时候,对这些很感兴趣,”他说,但没话找话并不是他的强项,宗策僵硬地笑了一下,“当初去乡下时,还缠着父亲要看盛将军的故事,立誓以后也要像盛将军那样的英雄。”
盛将军是大夏开国元勋之一,被受皇帝器重,虽然在后世的名声远没有宗策响亮,但并不妨碍他成为大夏几代武将崇敬向往的偶像。
“许久没看了,”宗策感叹道,“若今日这幕戏,演的也是盛将军就好了。”
殷祝总觉得他干爹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熟悉。
他对这个盛将军的了解并不算多,只知道对方的一些基本生平,于是便把那小二唤来,问道:“你们演的这是什么?”
小二朗声回答:“是前朝的《断缨记》!客官放心,绝对是经典中的经典!”
殷祝不知道《断缨记》讲的是什么,但宗策的脸色却微微一沉,说:“怎么演这么不吉利的东西?换一出。”
“这……”
殷祝这会儿的逆反心却起来了:“不,就演这个。”
虽然他一路上都在琢磨着他干爹到底背着他干了什么坏事,以及这事儿该怎么平,但黄老爷那句“人证物证具在”,和想象中唐颂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还是让他有些耿耿于怀。
宗策猛地直起身子,扭头看向他,但反而让殷祝更坚定了把这出戏看下去的念头。
“演!”
小二看了一眼宗策,虽说这位爷才是付钱的,但殷祝说一不二的语气还是让他明白了两人中究竟谁说了才算,只好冲宗策陪了个歉意的笑,乖觉道:“对不住了这位爷,这戏都已经开场了,待会儿小的再给您送些瓜子儿来吧。”
宗策摆摆手,沉默地打发走了他。
他靠在椅背上,听着那幕后战鼓骤响,钹声裂空,带着冠冕的皇帝人偶被竹签操控着,疾步撞幕,珠旒乱颤。
他面前跪着一名士兵打扮的人偶,颤声道:“报——陛下,穆将军昨夜带着亲卫营,往……往敌国去了!”
那皇帝人偶道:“不可能!朕如此信任穆将军,他绝不会干出这等狼心狗肺的欺君之事!”
宗策注意到,在听到这句台词时,殷祝放在扶手上的五指瞬间攥紧了,身子也不自觉地动了动。
刹那间,他的胸膛像是被撕扯开的油布,从四面八方透进道道寒风来。
人声、鼓声、二胡声……一切的声响都在离他远去。
宗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知道了。
是了,他定是已经知道了自己从前与祁王勾结之事,才会如此躲闪,不与他对视。
甚至连他亲手倒的茶水也不愿再喝一口。
他在害怕,自己会对他下手。
这个念头几乎叫宗策心神俱焚。
即使他们所坐之处,只要抬头就能看见天空,气流通达,可他却仍有种被扼住脖颈、难以呼吸的感觉。
二胡突奏,板鼓连击,犹如心跳激昂。
皇帝小人的剪影在幕布上颤抖,宗策把空茫的眼神投向它,仿佛看到了决裂那一日到来时,殷祝独坐皇位之上,极尽失望又心痛不已的眼神。
殷祝又动了动身子,努力压下一个哈欠。
他后悔了,应该听他干爹的,换一出戏比较好。
这种老套君臣反目的剧情他压根儿提不起半点兴趣,殷祝越看越觉得自己的脑袋沉重,趁着他干爹没注意,赶紧抬起手挡住了眉眼,侧身对着他干爹,借此来假寐一阵。
就睡一小会儿……Zzzz……
他是红了眼眶,却不想让自己看见吗?
还是早已触景生情,泪流满面,却不愿再在他面前展露丝毫脆弱?
宗策死死地盯着前方的幕布,双手紧攥,眼中已经爬满血丝。
他恨自己为何当初要不分黑白,鲁莽行事;更恨自己让那人一腔真心错付,信任付诸东流;
但一切愤恨,都抵不过对命运戏弄的无可奈何。
宗策的身躯渐渐冰冷,他不敢偏头多看一眼,只默默心想,罢了,既然他不愿开口,那自己也不说便是。
如今他手上的几十万大军,想必之后他都会想尽办法收回,尽可能地削弱他的兵权,避开与他的接触——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即使他们从前是那样亲密的关系。
但北屹那边,交给别人,他放不下心。
他必须要想个办法,在死前,将最难攻克的几地拿下……
台上的幕布后,终于上演到了最激烈的高潮剧情。
将军扯下红缨,被皇帝一把攥住,大雪纷纷扬扬,他跪在刑场之上,仰天大笑道:“陛下,这缨穗,还是当年猎场遇刺时……您从龙袍上亲手撕下,给臣绑上止血的……”
“臣有罪!但臣不悔!为了那三十万百姓,臣只能如此行事……陛下,此生君恩难报,若有来生,臣甘愿为奴为仆,十世偿还……”
皇帝人偶站在旁边,背对着他,身形摇摇欲坠。
他字字泣血地喊道:“擂鼓!擂鼓啊!传朕旨意,即刻将叛将车裂——”
殷祝的身体抖了一下,醒了。
他抹了把脸,眼睛还迷糊着,都没看清楚台上演的什么,听到那鼓声和激昂乐声,便开始鼓掌起来,哑着嗓子喊道:“好!不错!演得漂亮!太传神了!!!”
因为观众人少,伴奏声响,殷祝还特意拔高了嗓门,叫这些手艺人都听得清楚些。
灯光熄灭,散场时,殷祝扭头望向他干爹:“咱们走吧。”
要说先前他肚子里还憋着气,睡了一觉起来,已经全然忘到了脑后——什么背叛不背叛的,他干爹跟他都是能啵嘴的关系了,他还能不了解他干爹的性格吗?
就算之前有这种想法,那肯定也是尹昇的锅!跟他半毛钱关系没有!
但让殷祝诧异的是,他都说要走了,宗策却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双眼死死地盯着前面已经暗下去的幕布,像是还意犹未尽似的。
就这么好看吗?
殷祝心想果然是经典,瞧瞧他干爹,感动得眼睛都红了,嘴唇还抖着呢。
可惜他这个现代人,实在欣赏不来这种古板守旧的忠君思想,不管之前有多大的恩情,既然都决定背叛,那还回去等死干啥?就算不投奔敌人,也得带着人麻溜跑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