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99)
抢救初期,腹中胎儿挣动的时候,陈泊秋还会被痛醒,他对小腹的疼痛似乎很茫然,也对失血的寒冷恍若未觉,第一时间就想要辨认自己所处的环境,但可能是实在看不清了,就断断续续地问出来一个让当时的温艽艽无法理解的问题。
“您好……在,基地吗?”
温艽艽虽然困惑,但还是在给他止血的间隙抽空回答:“是基地,别害怕,你会没事的。”
但就在温艽艽给出这样肯定的回答之后,陈泊秋各项身体指征急转直下,仪器接二连三地报警,他却仿佛回光返照一般极力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
氧气面罩覆在脸上,他却不敢正常呼吸;注射针头刺破他苍白透明的皮肤,却无法从他紧缩僵直的血管里通过。
这像是一种本能性的应激反应,极度的恐惧焦虑从大脑映射到四肢百骸,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和躲避,让他无法接受任何治疗。
温艽艽其实一直在想他那张无人驻足,没有一杯温水、一碗热饭的病榻。他离开之前把每个角落都收拾得干净整齐,只带走了自己产生的医疗垃圾,陆宗停顺手给他留下的军粮和凉透了的水都原封不动地放着,连没挂完的药水他都封存妥帖。
他认为床铺不该是他睡的,所以整理得像张新摆的床位,他没有想过那些东西是给他的,所以不敢碰。
那时候他醒来,应该也跟现在有一样的疑问:我在基地吗?为什么会在?
我不能在,不能死在这里。
因为陆宗停警告过他,要死就死在外面。
温艽艽想明白了,却又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她难以接受一个人真的会被逼到这样的境地。陈泊秋看起来是那样平静温和的人,喜怒皆不形于色,疼痛都和血吞咽,竟连身心的崩溃也是一样的悄无声息。
可接下来陈泊秋竭力说出来的残破语句却将她狠狠拽回现实。
他说,上校,我会出去。
我不能用。
我记得。
他说话的时候,口鼻一直不断地呛血,他甚至还想抬手去擦。温艽艽不敢再细细回想,不断地深呼吸稳住自己的情绪,毕竟跟陆宗停吵归吵,陈泊秋她还是要留着足够的心力去救的。
“什么……什么意思,”陆宗停嘴唇微微哆嗦着,魂不守舍语无伦次,“你是说他……不想、不想活了?”
“他可能只是想出去,”温艽艽低喃着道,“他只记着这一件事情,至于自己的生死,怕是无暇顾及。”
“他不会死。”陆宗停机械地重复着。
温艽艽艰涩地道:“他已经被你逼得无路可走了,人都疼糊涂了还要跟你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他没有浪费血库的资源,用的都是自己的血,一遍又一遍地跟你说自己不回基地不回海角。你心肠怎么能这么硬,就非要让他在你面前咽气,你才能相信他真的撑不住了吗?”
陆宗停面色灰败难看,他眼神溃散嘴唇煞白,人再也站立不住,扶着石壁的手颤颤巍巍地,勉强支撑着他没有直接摔下去,而是慢慢跌坐在地。
“你还怪他不告诉你他怀孕了……我怀疑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身上连点止血止疼的药都没有,哪里还有什么条件去检测自己有没有怀孕……”
“舰长,伤员情况好像又不好了,心力严重衰竭,血氧指数还在下跌,”有人通过多维仪焦急来报,“您快去看看!”
“就来!”温艽艽变了脸色,急急应道。
地上原本半死不活的陆宗停听到这些话就回魂一般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大力拽住温艽艽的胳膊:“艽艽,什么情况,他、他不好了是吗?我进去跟他说几句话行不行?你不是说他听我的,我让他活下来他就能……”
温艽艽推开他:“你别说疯话了!你还不明白吗,你只能刺激他,他要是听你的就能活下来,那也是被你逼迫着把自己烧得油尽灯枯!”
她刚迈开两步,陆宗停又拽住她:“艽艽……艽艽!”
“你要想他能活下来就马上放开我!”
温艽艽再次挣脱他,加快脚步,陆宗停还在喊:“船要开了,你救救他!”
“孩子可以不要,一定要救他……求求你!”
“需要我进去,你就叫我,好不好,艽艽!”
温艽艽始终没有应声,她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头也不回地赶回抢救室。
第48章 风声
为避免再遭天灾,接驳舰按计划时间返航,但来自军队内部的质疑依旧愈演愈烈。表面上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但同时也免不了在暗地里窃窃私语,几番猜测之后舆论基本咬定变种人就是陈泊秋,话题重心就逐渐偏移到几位长官尤其是陆宗停身上——他们究竟是被蒙在鼓里,还是有意包庇?
陈泊秋此人品行堪忧,名声也一直不好,现在又以B134的身份在燃灰大陆接二连三地捅了篓子,倘若长官们都被蒙在鼓里,那牵扯出来的事情可就足够审他个三天三夜了,倘若是有意包庇,多半就是想给陈泊秋一个洗白镀金的机会,看看他能不能在战场上立个功,结果又证明了陈泊秋这个人属实是烂泥扶不上墙,你给他机会他给你捣乱。
坚信长官们被蒙在鼓里的人明显更多,毕竟当年陈泊秋被钉在十方海角的耻辱柱上,境遇已经到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一般糟糕的地步,实在无处可去,陆上校在这时跟他做了名义夫妻,给他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不太可能为他再做到这个地步。
许慎一路步履匆忙,但也断断续续地将这些风言风语听进去了七七八八,有些话实在太过尖锐难听,他会出声制止,然后免不了被人逮着询问。
“许舰长,您知道些什么吗?”
许慎面对齐刷刷落在他身上各种各样的目光,微微仰起头和气地笑着:“我应该知道些什么?”
“B134就是陈泊秋吧?”
许慎平心静气地道:“我刚归队,又一直在修复通讯设备,很多事情没有理清楚,做出任何答复都不合适。”
“我们觉得您和上校应该都不知情,他刚来行动队就害沈队长受伤,一路上捅了那么多篓子,估计秀秀那个小姑娘的死也跟他脱不了干系,说不定您遇险也跟他……”
“打住,”许慎抬手制止这些越来越荒谬的发言,面上笑意不减,眸子里的温度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不要再以讹传讹,至少青舰分队当时遇险是因为天灾,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人群安静了片刻,许慎接着道:“大家先去忙自己的事情吧,陆上校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现在这个时候怎么猜测都没有用。”
许慎说完便继续往抢救室的方向赶去。
—
陆宗停坐在陈泊秋的抢救室外,怔怔地看着自己放在矮桌上的军帽——上面有几处干涸的血迹,是陈泊秋给他扶帽子的时候留下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年又一年地恶化得不成样子,这样亲昵温存的举动很早以前就没有了。陆宗停胡乱地设想着其他场景下会这样对待他的陈泊秋,却都没有真实在眼前发生过的那一幕让他觉得心脏紧绞到难以呼吸。
温艽艽说,陈泊秋的肺不好,拽着他的衣襟跟直接掐他的脖子几乎没有区别,都会让他呼吸困难,很容易要他的命,对他做出这样的动作,就等于是想让他去死。
但陆宗停那样粗暴地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的时候,他却没有挣扎,只是忽然像很久以前那样,轻抚他的后脑勺,扶正他的军帽,轻声细语地嘱咐他要平安。
不同的是,以前的他会说等他平安回来,现在说的却是,以后平安。
其实陆宗停细细想来就会发现,只要他不想看到陈泊秋,就基本不会见到他,但他要是需要他做点什么事情,他似乎又一直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小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大到S580射出的子弹,都能来的那么及时。
就好像陈泊秋一直在他身后,安安静静地等他回来,那句平安回来虽然没有再说出口,但他还是一直在等他平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