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29)
“之后也会在外面守着,不会出事。”
陆宗停想起陈泊秋似乎是这么说过。
他是……从来就没想过在基地里休息吗?
他连他什么时候出来找了这个山洞,又铺了这个草堆都不知道。
陈泊秋躺了没几分钟,又用一种有些怪异的姿势坐了起来——陆宗停看出来怪异的原因是他右腿没有使劲儿,也没怎么动弹,所以起来得很艰难。
他坐起来之后支起了没有受伤的那边膝盖,额头用力地抵在上面,手一直搭在小腹上,脊背先是僵直得像一块铁板,然后又抽搐一样地发抖。
他埋着脑袋不吭声,陆宗停不知道他是腿疼还是怎么了,刚朝他迈出两步,多维仪就响起了信息提示音。
陆宗停点开查看,居然是陈泊秋发来的,这让他有些愕然。
他不知道他就在山洞外?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上校,您好。】
这个“您好”戳得陆宗停心脏一疼。因为他莫名觉得这句“您好”不是什么阴阳怪气的腔调,而是真正的尊敬疏离,以及小心谨慎。
【我能用0.5ml安啡肽和分离酚吗?】
安啡肽和分离酚都属于强效低副作用的高端战场用药,一个止痛一个止血,小剂量就能发挥很大作用,但是陆宗停记得,他们用这两种药品试,最低的剂量都是10ml,0.5ml能顶什么用?
陆宗停忽然想起了当年陈泊秋想要批的50ml血浆,他当时候批50ml,可能是因为血袋最小的规格就是50ml,如果有更低的规格,他是不是就会选择更低的?
陆宗停抬眸看着陈泊秋,他低着头,好像还在用多维仪要给他发什么消息,就叹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在他面前蹲下。
山洞里光线阴暗,陈泊秋戴着护目镜和口罩,陆宗停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觉得他人开始僵硬起来,手从腹底挪开,支撑在地面上。
“上校。”他的声音比起刚才更加嘶哑,几乎只能发出来一些破碎的音节。
“没有外人在,就不用叫我上校,”陆宗停被他一口一个上校弄得心里很不舒服,“之前不让你叫,是怕你暴露身份,横生事端。”
陈泊秋不知所谓地摇头。陆宗停不知道,他一直不断地练习,在任何场合任何状态下,反反复复地默念“上校”这个称谓,以保证自己短时间内尽快熟悉它,防止失言。
他生病的时间越来越多,尤其是使用狼瞳让他脑功能紊乱得愈发厉害,他会出现幻觉,会很难控制自己。
他只能把“上校”当作一项军事任务一样反复演习,之前在金水河源头时还是开口喊了宗停,他将这认定为自己失职。
他没有办法百分之百保证,像陆宗停说的那样,不同的场合是不同的称谓,所以一直称呼为“上校”才是最好的。
陆宗停看他摇头又不说话,人又开始发呆,就忍不住问:“我刚刚就在你身后,你没有察觉吗?”
陈泊秋怔怔地看着他,然后摇头。
陆宗停打他之后,他右边的耳朵就有些听不太清楚了,总是回荡着那一巴掌打上来时血液和心跳的轰鸣声。现在面对面地听陆宗停说话,也是下意识地微侧着左耳,才听得完整清晰。
“0.5ml安啡肽和分离酚,你要怎么用?”陆宗停很认真地在问他。
然而陈泊秋答非所问:“安啡肽,可以不用。”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一边说一边在竭力调整呼吸,像是在忍疼,整个人看起来却是平静得有些呆滞的样子。
陆宗停都被他带跑了,纳闷地问:“为什么安啡肽可以不用,分离酚就要用?”
“血……止不住,”陈泊秋低喃着道,“止不住,不能回基地……还有事情要……”
陆宗停打断他:“什么叫血止不住不能回去?”
陈泊秋像是有些奇怪陆宗停会这么问,愣了几秒才轻轻地道:“脏。”
“……”陆宗停一下子说不出来话,看着陈泊秋伤腿下的草堆渐渐染上了血红色。
一直在流血吗?应该也很疼吧,他本来还想用安啡肽的。
陈泊秋辨不出他的神情,下意识地把伤腿往他看不到的地方挪腾:“没、没关系,我想、别的办法。”
陆宗停按住他:“别乱动了,你用吧。安啡肽和分离酚都可以。”
他顿了顿,又补充:“剂量大一些也没关系。”
“……谢谢,”陈泊秋迟钝地道谢,却没有第一时间去开他的药箱,而是问,“要什么手续?”
陆宗停有些懵:“什么手续?”
“就是,审批……”
“战场上用药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受伤了就用。”陆宗停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疼,疼得他有些急躁起来。
“上校……”陈泊秋轻声唤他,不太确定地道,“是我用的。”
“你这不废话吗?刚刚不是你自己说止不住血?”陆宗停低叱道,“直接用。”
陈泊秋愣了一会儿,又道谢。这才低头去开医药箱,却没有拿安啡肽,只拿了分离酚,而且真的只抽了0.5ml。
陆宗停看他指尖血糊糊的,手指也不太灵活,透着失血的灰白色,但是操作起医疗仪器的时候仍然有种莫名艺术的美感,就像动起来的雪白雕像。
他看着他慢慢地把抽出来的分离酚灌进了一瓶……酒里?
那个容器看起来是个酒瓶,陆宗停并不确认里面盛的是否也是酒,直到陈泊秋把它摇晃均匀,往自己的伤口上倒下去,苦艾酒的味道弥漫开来,他才意识到那真的是酒。
在条件特别严苛的时候,陆宗停也往自己的伤口上浇过酒消毒,但陈泊秋把分离酚灌进酒里,酒也没倒完,这是0.5ml都要用酒稀释,还要多次使用的意思?
苦艾酒是很烈的酒,浇在伤口上一定是疼的,但是陈泊秋只是轻轻颤抖,手紧紧揪住伤口附近的衣料,最后微弱地吐出口气来,脖颈上一层的汗。
他呼吸是乱的,闷在口罩下面,听起来更加沉重艰难,能感觉到他肺部的吃力。
陆宗停听得闹心,就道:“疼得厉害你就多用点药,别装可怜,我不吃这套。”
陈泊秋攥着腹部的衣料闷咳几声,然后就不断调整呼吸,将肺里的噪音降低,最后连呼吸声都变得很轻了,才哑声对陆宗停解释:“酒可以增强……药效,我之前、试过。”
“你不是种花的吗?这你也知道?”陆宗停半讽刺半调侃地道。
陈泊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加了分离酚的苦艾酒小心地收进药箱里面。
“回去吧,看看秀秀状态如何,好的话,或许可以让你们见见。”
陈泊秋没想到陆宗停忽然就允许他见秀秀了,愣了一下才道:“谢谢……”
陆宗停站起身,视线转向洞口外,橄榄绿色的瞳仁紧缩了起来。
陈泊秋也发现了不对劲——外面的风忽然停了。
风不会戛然而止,应当有个风力减弱的过程,但是山洞外的风突然一下就停止了,光线也暗了下来。
应当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刚好挡在了风口,陆宗停大概推算了一下体型,大约有他们的三辆装甲坦克叠起来那么大,通常只有畸形种能有这么大的体型。
空气中开始漂浮着粘腻滞闷的恶臭味,是类似畸形种黏液的味道。
“感染程度很深。”
陈泊秋踉跄着站起身,像是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来,陆宗停却很快搭腔:“你怎么知道?”
“失控畸变。”陈泊秋按着小腹喘了口气,简短地答。
“哦,”陆宗停明白了,“畸形种感染程度越深就越难控制形态。这么个大家伙要是一直是这个形态走过来的,肯定是地动山摇,他之前应该是人形躲在附近,忽然失控了。”
“可能不只他一个,只是别人没失控,”陈泊秋试着打开狼瞳,但是失血过多让他止不住地发冷晕眩,只能勉强开到L1,恢复正常的视觉,凝眸紧盯着外面枯草细微的动作,“风漏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