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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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泊秋怀里抱着鲜花,艰难地在人群中前行。
这条路上挤满了很多手捧花束的人,他们都是要送花给凌澜博士的。
他扎了两束鲜花,一束给博士,另一束想托博士带到四季沧海上给哥哥。
他选了长势最好、生命力最旺盛的花朵,剪掉杂冗的枝叶,用坚固的特种纸袋子盛好新鲜湿润的花泥,封住脆弱细嫩的根茎,然后妥帖地扎好,外面再套上透明的薄膜。
对离开培养室的花朵来说,海角的空气和温度都非常恶劣,有些本身就很脆弱的品种,可能一拿出来就枯萎的,他尽力把它们都保护好。
他看东西总是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不知道自己扎得究竟好不好看,但他把手洗了,也戴着口罩去扎花,并且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过,花束没有沾到血渍和污渍,很干净的。
海角很冷,失去臭氧层保护,阳光显得尤为毒辣,却一点也不温暖,陈泊秋越走越慢,他开始浑身发冷,晕眩干呕。
他努力睁着眼睛想看清前路,却总是有一大片的黑雾压下来又散去,循环往复,他眼里整个世界都是昏黑颠倒的模样,心跳乏力而沉重,轰隆隆地敲打着胸膛。
他好像听到有人说,看到林荣平上将的三栖车了,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去听三栖车的引擎声。
他对三栖车驱动的声音极其敏感。以前在陆宗停家里的时候,他如果听到这个声音,知道多半就是陆宗停回来了,他就会尽快收拾一下,在他到家之前离开,只是因为很少能见到他,他会在楼道的角落里看一看他,小孩儿瘦了没有,受伤了没有,他都看着记着,然后等他进屋合上房门,他才离开。
他拼命调整自己的呼吸,在剧烈的心跳声中听到了捕捉到了熟悉的引擎声,也判断出了大概的方向,然后抱紧了怀里的花束,朝那个声音追去。
他脚腕上铁链割出来的伤口还没有愈合,走路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样痛,跑起来更是像刀刃反复凌迟一般,可是那种痛跟引擎声越来越远,仿佛把他的心脏也抽出去很远很远的痛是无法比拟的。
他快要没有时间了。
他知道博士很可能不会收下花,他在摘花的时候就知道,但他还是拼命地想追上那辆车。
很多事情,他从来都很明白是没有希望的,所以他没有想过争取,他选择等。
他等的不是希望,而是彻底的绝望。
他在等他们永远不再需要他,永远不会回来见他的那天。
可是他快要没有时间了,哥哥还在等他的花。
他极力避让着人群,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引来了注目。
“谁在追车啊,有没有规矩?疯了吧。”
“这不是陈泊秋吗?怎么跟个疯子一样?”
“还真是!”
“陈泊秋凭什么给凌澜博士送花,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他吗的,谁知道他想干什么,拦住他!”
人们恼羞成怒地发现,陈泊秋跑得太快了,他们追不上,于是有人举起花瓶朝他扔去。
花瓶砸中了他的后脑,他因为惯性踉跄着又往前跑出了一段距离之后,重重跪倒在了地上,怀里的花束也摔出了很远。
他下意识地想再爬起来,人们都没想到那个花瓶真的就这样打中他,生怕他会爬起来做出什么伤人的事情,但他只是慢慢地往摔落在地上的花束爬去。
看他好像没有反击的意思,有人便上前几步朝他喊道:“陈泊秋!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杀死林少将的刽子手,是林上将和凌澜博士的仇人,他们不可能会要你的花!你再追过去,下场只会更难看!”
陈泊秋似乎没听见,他一直在往前膝行,手在地上笨拙地胡乱摸索,但是没有再摸到他的花,他什么都看不到,根本就找不到了。
他对身边人的辱骂和恐吓置若罔闻,像个被父母遗弃在野外的孩子,茫然失措地僵在原地。
过了很久,他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他喉咙里含着瘀血,含糊不清地道:“您好……?”
“有……两束花……”
“可以帮我……送……吗?”
“谢谢……”
他在人来人往中,把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重复了很多遍,只要有脚步声靠近,他就不厌其烦地恳求,可是没有人听清楚,也没有人愿意仔细听他在说什么。
他只是想送一束花。
但是他的花已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枯萎了。
第28章 奔赴
邢越赶到港口的时候,那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陈泊秋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低垂着眼睫发呆,好像在想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他的皮肤在刺眼的阳光下白得透明,邢越甚至有一瞬间产生了错觉,他们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
邢越找到了人,本来松了口气,看到他的样子却又难过起来。
陈泊秋微微偏过脑袋,好像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就慢慢地把身体朝另一边挪。他手里攥着个平安符,是他用小柠檬的襁褓缝的。襁褓上的血迹太多没办法彻底洗净,他就拆了一点布料,把被血迹浸透后变得又皱又脆的销毁证明折了几折缝在里面。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很细致绵密,他缝好后就一直贴身带着,小小的一个,握在手心里却是暖的。
“是我,博士。”邢越连忙说。
陈泊秋似乎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含糊地问:“你去......哪里?”
他的声音把邢越吓了一跳,他知道陈泊秋肺不好,常年咳嗽也伤了嗓子,说话的时候声音总是很哑,有时候会说得不太清楚,他听久了也习惯了。但是现在,他好像是刚从一场大火里逃出来,嗓子被滚烫的烟尘和火星灼伤了,导致他没有第一时间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博士我没听清......您嗓子怎么了?”邢越担忧地在他身边坐下来。
陈泊秋摇了摇头,又道:“你、去哪里?”
邢越张了张嘴,一时竟有些语塞,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陈泊秋就接着说:“早点、回家,外面......冷。”
“我......”邢越开口就哽了一下,“我来找您的,我打个文件回来您就不在了,有点怕是出了什么事。”
陈泊秋眼底涣散,显得他的申请更加空洞茫然,他不知道是不太明白邢越的意思,还是不懂得怎么回应,漆黑濡湿的睫毛轻颤了几下,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地来了一句:“我要去......燃灰大陆。”
邢越大惊:“怎么还要回去?上校让您回去吗?”
陈泊秋反应慢,邢越着急起来:“我知道您怕他担心,不想让他知道您的状况,可是那里太危险,不能去呀。”
邢越说话连发珠炮似的,陈泊秋听得费劲,额角沁出薄汗,好一会儿才勉强道:“不是他.....我要、去。”
他说得有些急,疼得发紧的喉咙一呛就咳嗽起来,他已经咳得伤了肺,每一下都像在撕扯里面的血肉,单薄的脊背像要在剧烈的咳嗽中断裂开来,邢越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他喘不过来气,但他好像已经习惯于应付自己这样的情况,能够在极其短暂的缝隙间竭力吸入微薄的空气,虽然急促而艰难,但却能一点一点地缓过来。
他咳得灰白的脸颊都泛起异样的潮红,却只是微微蹙着眉心,连痛苦都是寡淡模糊的。只是安静下来之后,声音更加低弱得几不可闻:“我想去找些.....植物。”
“什么植物?”邢越怔了一下,“是疫苗的事情?”
陈泊秋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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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的血样检测出了大量非常规的细胞组合键,基本可以确定是辐射伤害产生的变异键,它被暂时命名为“惰性吞噬键”,是秀秀无法长大也不会生病的主要原因。惰性吞噬键的工作机制有点像传统的灭活疫苗,灭活疫苗是先培养病毒,再将其灭活,直至疫苗成份只剩下抗原。惰性吞噬键会先将不属于它自身的细胞、细菌、病毒等都一一吞噬,让它们失去自己本来的特性,这是“吞噬”行为,吞噬完成的惰性吞噬键具有极强的稳定性和排他性。之所以说“惰性”,是因为它不具有明显的指向性和攻击性,甚至在完成吞噬前,并不具备足够的稳定性,很可能被更加强大的细胞或病毒吞噬,也可能被某种外力因素破坏。秀秀得的这种病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是一种“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