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96)
“……”温艽艽一直在看着陈泊秋,他就像一具破旧的木偶僵硬地被丢弃在灰尘漫天肮脏不堪的无人角落,四肢都已经脆弱得一触即散,一点微风就让它们颤颤巍巍,而陆宗停说的那句话就仿佛一记惊雷,直接将它们击碎了。
他还是怔怔地坐在那里,微微朝陆宗停的方向转过脸来,甚至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却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已经碎了,一场风雪就能让他灰飞烟灭。
他的大脑混乱而沉重,被重锤击碎的跑马灯苟延残喘地运作着,艰难地拼凑起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十五岁那年,父亲用刑具绞死了他救回来的小狗,他跪在地上磕破了头也没能阻止。
“任务没有完成,为什么要救小狗呢?”
“它多无辜,如果不是因为你多此一举,它是不会死的,它会很自由地在野外生活。”
二十七岁那年,他执意想把年幼的陆宗停从训练基地带出来,因为林止聿插手干预,父亲没有像对当年那只小狗一样对陆宗停痛下杀手,只是把陈泊秋关在地下室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温”多维仪电屏里播放的那只小狗被绞死的画面。
“泊秋,感想如何?”
“你觉得你不会像当年一样害他枉死,对吗?”
“如果你觉得可以,爸爸不阻拦你。”
“不过你要小心,他可是一条人命,别害死了。”
现如今,面前和他说话的人……是谁呢?
是最知他罪孽深重,最盼他命数耗尽之人吧。
他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辙,或许已经连赎罪的资格都没有。再继续下去……也会牵连到他吧。
他应该去死了。
可身体里还有最后一根弦紧绷着没有断。
陈泊秋踉跄着往前,他脚下不稳,稍微控制不住就是一副横冲直撞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被病毒侵蚀脑部还在凭借本能要攻击人类的畸形种,所以陆宗停和温艽艽的第一反应都不是要去扶他,而是后退了半步,看着他摔跌在地,又竭力想要爬起的狼狈模样。
但他似乎没有办法再爬起来。
陆宗停将温艽艽挡在自己身后,蹙眉质问他:“你是真的站不起来?”
他的声音裹挟着风烟沙尘,到陈泊秋耳朵里时已经扭曲失真,辨不出语气与声音,却是遥远又刻骨铭心的熟悉。
“站不起来了,泊秋?”
“泊秋,为了救一只小狗,却反而害得他失去生命,还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你知道错了吗?”
“你认错的态度很好,但很多事情不是认错了就能挽回的。”
常年昏暗无光的地下室,刑具零乱地摆了一地,父亲语气温柔,面色却苍白阴郁,他轻轻抚摸着他的脖环,随即举步离开,将他反锁在那里——与那具小狗鲜血淋漓的尸体独处,直至它彻底腐败。
—
陆宗停看着陈泊秋就这样跪在地上,忽然伏趴下去朝他磕头——他磕得极重,像个最诚挚地忏悔的死刑犯,一记一记闷响几乎把陆宗停的心脏都要撞碎。
陆宗停惊得差点跟他一起跪下:“陈泊秋你干什么!停下!”
“我害了、他们……对不起……”陈泊秋拼命磕着头,就像是无形中有种恐怖的力量在撕碎他的理智驾驭他的大脑,逼迫他机械而固执地重复这样的动作,似乎这样就能在绝境中争取一些希望的微芒。
“谁?你害了谁?”
“沈、队……”陈泊秋语无伦次地低喃着,“我没有……血浆……我的、不行……”
温艽艽完全傻眼了,血浆这个事情不是早就过去了?沈栋也安然无恙,陈泊秋是真的把脑子撞坏了吗?在说什么胡话?
陆宗停却即刻反应过来这或许跟秦容挟持他时的大喊大叫地说沈栋被他害死了有关,可秦容明显是胡说八道,他们之前也明明掰扯清楚了,他真糊涂假糊涂,这都分不清记不得了吗?
“我、不能拿……血浆……我知道,”陈泊秋还在不断解释,“上校,我记得……”
“没有人说你不能……”陆宗停话说到一半便骤然梗住。
“我的血,不能……用、对不起……我会承担……我会……”从陈泊秋颠三倒四的话里听到“我会承担”四个字,温艽艽立刻想起了基地的传信。
【B134把床铺收拾得很整齐,医疗垃圾也带走了,给他留的水和压缩饼干没有碰,还留了张字条给您。内容是“温舰长,我去拿些东西,会回来承担责任,不会走。”】
他所说的“承担责任”,就是这件事情吗?
温艽艽急道:“上校,他脑子不清醒了,你先应着他,等他情绪稳定一点再说!”
陆宗停神情焦灼又茫然:“应、应什么?”
“……”温艽艽睁大眼睛一时语塞,的确,她也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情,不太知道这种时候要怎么让陈泊秋冷静下来,只能道,“他是你老婆,你不会哄吗?像你骗他跟你上床的时候哄一下不行吗?!”
“我什么时候骗他跟我上床了?!”
这时候反而是陈泊秋自己停了下来,他不再像刚才一样磕头磕个不停,终于抬起头来。他瞳孔是溃散的,额头鲜血混着泥浆不断淌下。
“上校,可以……给我、时间吗?”他声音嘶哑,因为身体不受控制的抽搐而断断续续。
“你要干什么到底?”陆宗停的眉毛快拧成了死结,额角渗出薄汗。
陈泊秋没有回答,他只是撑着地面尝试着要站起来,却总是失败,他知道自己不能拖沓,便只能膝行着到一边,捧出来了一个小篮子。
那个小篮子像是用树枝和藤条自己编成的,简陋而粗糙,里面装着大小不一的培养胶囊,胶囊里封着不同品种的花草,看颜色和根茎状态都很健康,除此之外还有几管像是血液的东西。
“疫苗、用的……”陈泊秋说了几个字,小腹忽然剧烈抽搐着绞痛起来,他手指发抖手腕脱力,篮子里的东西掉了几个下去,他把小篮子放在一旁弯下腰去摸索着捡。
他说到疫苗,温艽艽虽然不太清楚那些小花小草是用来做什么的,但血液肯定是他后来找秀秀抽取以备不时之需的,说明秀秀的血样确实是疫苗研究的重大进展。
如果是疫苗研究要用的重要东西,陈泊秋应该自己带回海角去用,在这个事情上十方海角恐怕没有人比他更专业,这时候他把这些东西交给他们干什么?
陆宗停显然跟她有一样的不解,只是在这份不解中,他似乎多了几分与她不同的慌乱:“给我们干什么,你自己要用的东西你自己带回去。”
陈泊秋却一直没有说话,他安安静静地把东西捡起来放好,时不时撑着地面佝偻着腰背按压腹部。
“陈博士,你是不是肚子疼?”温艽艽忽然出声问。
“不、没……”陈泊秋似乎有些受惊的样子,他不敢再按肚子,也不再耽误时间,捡好了就把小篮子拿起来,再次想要递给他们,就像是一个固执而忠诚地在执行指令的机器人。
“疫苗……用……”他又重复刚才的话,“我……不能回,海角……上校、你在……这里审我。”
“为什么不回海角,让我审你什么?”陆宗停哑声低喝,“陈泊秋,你站起来把话说清楚!”
听到陆宗停一字一顿地喊出“陈泊秋”这三个字并发号施令,陈泊秋就努力地想要起来,用手支撑着地面,屈起了膝盖,浑身都在发抖,却始终无法再抻起那些被冻成薄冰又被击碎成片的关节,在他几乎要因为脱力再次摔下去的时候,陆宗停攥住他裹着淤泥黏糊糊的衣襟,勉强将他拽了起来:“陈泊秋!你不要再——!!”
他的喝令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