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122)
他走到陆宗停家门口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他没有敲门,只是在楼道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坐下,小心地擦拭着戒指和登记证上的水渍脏污。
他在十方海角没有名字,也没有家,这两样东西是他如今和陆宗停唯一的羁绊。
他拿起那只空白的戒指,指尖都在发抖,像个意外得到心爱珍宝而不知所措的懵懂孩童,在自己的每根手指上笨拙地比划。
戒指圈口太大,他指骨挂不住,或许是因为它本来就不该是他的。
他收好戒指,打开了那两本登记证,发现大概也是因为人口数据库没有登记的原因,证件上没有他的信息,名字、生辰、年龄都是空白的,只有一张粘贴随意的,摇摇欲坠的,他和陆宗停的合照。
陈泊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陆宗停紧锁的眉头,一遍又一遍。
登记证和戒指,都没有陈泊秋的名字,照片一扯就掉,以后小孩遇到相守一生的人,直接写上他的名字就可以了吧。
陈泊秋想,自己只是帮他保管。
他为什么……还那么生气呢?
—
“您好,我想……申请解除和陆上校的伴侣关系,请问需要哪些……手续?”
“不需要什么手续,这是协议书,你按这些条款在后面手写补充一份承诺书,保证自己不侵占上校的权益,再签个字就可以了。”
“好。”
【本人陈泊秋,在此承诺:
1.本协议书签字即生效,与陆宗停上校伴侣关系解除,不得再利用已消亡的伴侣关系行事,特别是谋利以及行使特权;
2.如有未尽事宜,全力配合陆宗停上校完成;
3.未尽事宜如因本人死亡等原因无法配合办理,不影响本协议的效用;
……
……
20.如有异议,一切以陆宗停上校的意愿及安排为准。
承诺人:陈泊秋】
陈泊秋把写好的协议递给工作人员,对方看也没看他,道:“拿去给陆上校签字吧——不过他签字与否不影响你们关系解除。”
“嗯,好。”陈泊秋安静地把协议书放进装着戒指和登记证的文件袋,抱着它朝工作人员鞠了一躬,“麻烦您。”
工作人员这才瞥向他,发现这人好像还是和当年来登记的时候一样,瘦骨嶙峋,脊背微佝,腿脚也还是一瘸一拐。
所以这么多年,就算攀上陆上校这棵高枝,他也没能过得好一点,又何必折腾这一遭,让人看笑话呢。不过转念一想,或许也是发现赖着上校这么多年,生活好像也还是没有变好一分一毫,终于死心了吧。
他坐在滚动办公椅上,双腿往前一蹬,连人带椅地滑到同事身边,兴奋地道:“大好消息,陆上校终于脱离苦海,恢复自由身了!”
“哇,真的是好消息,我看陆上校这些年眼里都没光了,谁看了不说一句陈泊秋就是他命里的扫把星啊。”
“就是,陆上校这等条件,不知道多少比陈泊秋好成千上万倍的人排队等着呢,可算是有机会了。”
“谁说不是啊,哈哈哈。”
他们兴奋而热烈地讨论着,全然不顾那个因为腿伤行动困难,至今还没走出登记所大门的人,又或者说他们就是刻意说给他听的。
那人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怔怔地看着他们,脸上还是万年如一日地没有什么表情,也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眼睛却似乎很亮。
“谢谢……你们。”他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嘶哑而模糊。
谢谢你们……为他高兴。
他以后,一定会很好。
一群人面面相觑起来,而那人已经转过身去,背影一瘸一拐,慢慢消失在了门外。
“他好像……也很开心?”
“别吧,他有什么可开心的。”
“可他看起来确实很开心。”
“不知道开心什么,都没家回了。”
其实总会有人生来伶仃孤苦,一生都在流浪。别人眼里的家,不过是他暂避暴风雨的屋檐,片刻停留后便匆匆离去。雨停后阳光落下,那处屋檐就再没有他避雨时留下的痕迹。
可那屋檐下的片刻,却是他在流浪旅途中赖以生存的永恒温暖。
一瞬便暖一生。
—
除了掉出来的银戒,文件袋里还有两本登记证和一本解除伴侣关系协议书。
登记处的婚戒是很廉价的东西,做工粗糙,样式普通。陆宗停曾经听队里已婚的军官抱怨,说那个戒指还不如不送,就光在那里干放着都要变形变色,寓意真不好。
陆宗停手里这对却是光亮如新,他不知道一个人要如何珍惜这被别人弃如敝履的东西,如何小心仔细的打理照顾,才能让它们几十年如一新。
可那戒指上甚至没有印他的名字。
伴侣登记证上已经没有两人当年的合影,甚至只登记了陆宗停一个人的信息,两三页纸张随手翻翻就到底,都找不见一点陈泊秋的痕迹。
协议书后面附着陈泊秋手写的承诺条例,他平时的字体明明是清隽灵动的,这里却像是一笔一划地写,生怕错了一个标点符号。陆宗停不知道是谁让他写这样的东西,他从头到尾看完,只觉得通篇的中心思想就是恨不得陈泊秋这个人马上去死。
他手背青筋暴起,将纸张捏得褶皱不堪,才扼制住了将协议书撕碎的冲动。
他用多维仪拨登记处的电码,手指却一直发抖,眼前也昏花不断。他咬着牙用力掐了两下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疼得低吼出声,才喘息着甩了甩头,将电码拨了出去。
“您好,天涯塔婚姻登记所。”
“陆宗停。”
“啊……上校,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陆宗停胸口疼得厉害,他反复深呼吸几次,才在那种窒闷的疼痛下艰难地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们知道什么叫协议书吗?”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上校,您是对和陈泊秋的协议书有什么异议吗?上面有条款的,一切都可以按您的意愿处理。”
陆宗停几度按捺,可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刺骨锥心,他胸口剧烈起伏着,终于失控地吼出声:“我他妈问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协议书?!”
“……上校?”工作人员显然不太明白他的怒火,“您先消消气……”
“一个人签字就可以生效?这算哪门子的协议书?”陆宗停喘息着,声音嘶哑却凌厉,“你们凭什么逼他签这样的东西,凭什么不问我?!”
“上校,您别生气,这个是陈泊秋自己过来签的,我们没有人逼过他,”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解释,“您如果有什么异议,也可以按您的要求处理。”
陆宗停用力掐着眉心,下颌紧绷得筋骨尽现:“我要求协议作废。”
工作人员明显愣了,但反应得也算快:“呃……好,可以的。”
方才的盛怒让陆宗停透不过气来,眼前阵阵发黑,他靠在墙上闭着眼睛艰难呼吸着,声嘶力竭地道:“为什么戒指和登记证上都没有他的名字?”
“是这样的,海角的人口数据库里没有陈……陈博士的信息,我们是需要调取系统信息才能完成刻印和信息录入的。”
“……什么叫人口数据库里没有他的信息?”陆宗停机械地问。
“就是……”工作人员吞了吞口水,“相当于十方海角没有这个人。上校,您和他的伴侣关系,本来也就是名义上的,数据库里您的婚配关系也一直都是未婚。”
“……”
“所以……这个协议书的效用,其实本来意义就不大,是陈博士他总纠结流程上的问题,我们就给他这么办了,”工作人员斟酌字句,小心翼翼地道,“也就是说,他和您之间从始至终都是没有海角承认的婚姻伴侣关系的。”
他说完了就屏息等待上校的回复,可是等了许久,入耳的却都是凌乱的喘息声,他自然也不敢切断通讯,继续等待,却是等来了一个他意料之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