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41)
他对他而言,是不是和那些坏孩子是一样的人,甚至更差劲了。
陆宗停咬牙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嘶哑的话:“陈泊秋,你是不是在心里恨死我了?”
陈泊秋听力模糊,不太确定陆宗停说了什么,却辨别出了陆宗停的语气变化。小孩从小就不善掩盖自己的脾气和心情,生气就是生气,开心就是开心,可能上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秒忽然哪里不高兴了,就会不理他或者冲他大喊大叫,但是脾气去得也快。林止聿总说他是问题儿童,但他觉得,小孩其实很好哄的。
林止聿离开后,小孩也长大了,在他面前,他再也没见过他开心的样子,只有冷漠讽刺的神情,还有突如其来的怒火。陈泊秋虽然不能每次都判断出原因,但是可以察觉到陆宗停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他生气了,是因为不想要他的糖吧。其实也没有关系,在基地外,许慎来跟他说话的时候,他踌躇许久,最后交给了许慎一小盒糖果,是陆宗停最喜欢的薄荷牛奶味,他不开心或者生病的时候吃一颗就会好很多。因为原材料限制原因,已经停产很久很久了,但那个小盒子就是十字灯塔特制的保鲜器皿,糖果都被保存得好好的,许慎还吃了一颗,赞不绝口。
如果陆宗停想吃了,会再有的。
他手上也不干净,糖果可能已经脏了,他更不会要了。
“抱歉......”陈泊秋嘶哑地低喃着,合起手掌,将那颗糖果轻轻地拢了起来。
“抱歉是什么意思,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陆宗停眼眶发红,音量陡然提高,“你如果恨我,为什么不任由我死在这里,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你是爱我吗,陈泊秋?”
陆宗停咄咄逼问,陈泊秋终于听清了些,却只觉得茫然而疲惫。
爱恨之于陈泊秋,从来都不是什么清晰明了的概念,他只是从陆宗停对待他的方式来判断什么叫恨。
恨就是,不愿意看见他,也排斥跟他说话,最重要的是——希望他死。
所以陈泊秋可以回答陆宗停,我不恨你。
那什么是爱呢?
如果恨的对立面就是爱,他想多看看他,跟他多说两句话,希望他好好活着,这样的话,就是爱他吗?
他能回答他,我爱你吗?
陈泊秋霜白的嘴唇微微开启,翻腾在喉间的腥甜却比那些艰涩的话语更快涌出,他堪堪咽下,心肺间锥心刺骨地疼。
陆宗停急促喘息着,剧烈跳动的心脏仿佛要冲破胸膛,他圈着怀里的人,时而恨不得拥紧他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时而又想把他推得远远的两人干脆井水不犯河水算了,但他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终究只是用力掐了掐陈泊秋的肩膀,声音忽然暗哑不堪:“反正我是恨死你了。”
陈泊秋脸色苍白,呼吸停滞了片刻,才从口中含糊地吐出来几个字:“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陆宗停咬牙低咒着,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沉声道,“先出去再说。”
外面风越来越大,就算把清泠木的炭灰抹上,很快也会被狂风掀了,并不能像之前那样实现驱散蛾群的作用。但最重要的还是陈泊秋腿伤严重行动困难,而且蛾群数量庞大,地上又全是绊手绊脚的虫尸,如果他要抱着或者背着陈泊秋突出重围,那根本腾不出手脚来对付蛾群,它们很快会像秃鹫扑食尸体一样把他们两个吃干抹净。
陆宗停看着山洞外天上活的地下死的密密麻麻的蛾子,又估量了一下从他们这里到陈泊秋所说的密林的距离,拧着眉毛想了又想,觉得大概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放冰。北地猎犬的强化能力冰雾L3级,可以事先在任何实物上布下,他人一触即冻。那么他就得自己先出去跑一趟布冰,用冰造一条安全通道出来。再回来带走陈泊秋。
“你在这里等我。”陆宗停仔细观察了一阵地形和位置,大概就清楚在哪些地方布冰可以有余力对付蛾群,又能让冰雾在冻住扑杀过来的蛾群之后大致凝结成通道的形状,他叮嘱陈泊秋,随即割开手心,转身直接冲出山洞。
陆宗停虽然刚刚差点窒息而死,但恢复能力极强,此时身体几乎已经没有异状,反应迅速行动敏捷,他先冻住自己要落脚的地方防止被重重叠叠黏黏糊糊的尸群绊倒,随即在定好的点接着布下冰雾,在飞蛾扑杀过来之前闪电般地移换身位,挤在一起的蛾群扑了空,被冰雾冻成了飞蛾串串。
然而他还是渐渐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冰雾耗血量实在太大,大量失血让他体力也开始急速流失,眼前金星直冒,好像有人掐着他脖子给他灌了一大桶开水,烧心辣肺,从喉咙口到小腹都是剧烈沸腾的状态,四肢却开始发僵发冷。
与此同时,他的心脏忽然陡然下沉,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这一路过来似乎太过顺利了,蛾群之前的进攻明明没什么节奏,就是混乱不堪杂乱无章的人海战术,为什么现在好像每一步都是跟着他的落脚点走,精准踩坑然后被冻起来,而且每次扑过来的飞蛾数量,还有它们之间紧密的距离,似乎都刚好足够让陆宗停把它们凝结成屏障,而不只是单纯地冻住一两只飞蛾,它们就像是有意识地要配合他一样。
意识到不对劲之后,他不再往前打通道,片刻也不敢停歇,剧烈呛咳了一阵,就马不停蹄地撤回去找陈泊秋,但在距离那个小山洞还有一小段路的时候,他就看到里面多了一个人。那个人一开始只是站着,后来却像是被什么事情激怒刺激了一般,猛地俯下身去掐住了陈泊秋的脖子,嘶哑地低喝道:“我妹妹到底在哪里?!”
陆宗停悚然一惊,浑身血液都在倒流。这是秀秀的哥哥,那只骨木蜥?
陈泊秋是背对着陆宗停的,被骨木蜥钳制着的脖颈苍白纤细,在粗暴的拉扯下一副随时都可能断裂的样子,脊背短促而凌乱地起伏着,明显是透不过气来了,可他从脆弱的喉间发出来的声音,似乎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死寂,只是吐字艰涩模糊:“我……不知道。”
陆宗停喉间满是血腥气,他吞咽几番,咬紧牙关想要往前,却发现自己几乎没有力气了,双腿发软。他看不到自己脸色有多难看,跟死人已经没什么区别,只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自己太蠢。
腿跟灌了铅一样沉重无力,胳膊还有点劲儿,陆宗停干脆悄声跪伏在地,慢慢往前爬。
“你不知道?”骨木蜥语调诡异地重复着陈泊秋的话,“你不会不知道的,他们都告诉我了。”
“他们”指的应该是那些飞蛾,因为接下来骨木蜥把陈泊秋之前跟陆宗停交待的事情几乎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个遍,除了那群刚刚盘踞不去的飞蛾,大概就没有别的东西能听到并转告他这些了。
这么说,那些飞蛾都是他的部下?这么庞大的数量,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陆宗停一边往前爬,一边在头昏眼花中艰难地梳理着情况。
这样僵持的局面得尽快结束才行,他现在失血太多浑身发冷,还整个身体贴在自己冻出来的冰面上,可以说是雪上加霜,没办法坚持太久了。
“你通风报信,让你们的人把我的地道炸了,把我妹妹藏起来了,连抽她的血用去做什么事情你都安排好了,现在你告诉我,你不知道?”骨木蜥掐着陈泊秋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陈泊秋灰白的脸上泛着窒息的青紫,可他竟好像还能呼吸,只是骨木蜥掐得用力,他口中一阵又一阵地呕出血来,他眼睛愈发涣散,身体也渐渐支撑不住,几乎是被骨木蜥拎着脖颈才维持着跪地的姿势。
骨木蜥一惊,将自己的手指松了松,显然他也并不想弄死这个人,但他有些惊疑不定,他明明被他掐着脖子这么久都一直能够勉勉强强维持呼吸甚至开口说话,为什么忽然间又像要死了一样。
他一时分辨不出他是块硬骨头还是片脆玻璃,便当他是在使诈。
“别装死!”骨木蜥红着眼睛喝道,“回答我!”
“……不知道。”陈泊秋疲倦地闭上眼睛,勉强直立身形。他神智有些昏茫,说不知道的时候,语气里却有几分斩钉截铁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