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85)
“果然是个变种……怪不得伤得那么重还能一个人打我们几个……”
“大家都盯紧了,随时上前支援上校。”
所有人都稍稍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对陆宗停肃然起敬,温艽艽神色依旧紧绷,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任由陆宗停从自己手里取走了试剂。
那时候陆宗停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他其实想象过很多种他和陈泊秋的结局,或是形同陌路,或是两相对立,或是他用硫酸火枪销毁被感染的自己。
他从来没有想过,陈泊秋可能会在他之前死去。从小到大他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坚不可摧的人,无论从身体还是心理上而言,都没有什么能够真正伤到他的皮肉根骨。
他在无数次包含恨意地用与死亡有关的事情诅咒他时,从来不觉得他真的会死,而且是成为感染体被处死。
这不该也不可能是陈泊秋的结局,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冷心冷情自私自利的人,应该为自己算好一切,无论如何都有退路可走,哪怕要别人陪葬,也不可能让自己沦落到今时今日此情此景。
不应该是这样吗?
他怎么会因为害怕自己的血害死别人而不顾一切地要赶来阻止,最后倒在血泊里,被一排漆黑幽深的枪口对准了也毫不自知?
他怎么会呢?
这是否只是他计划的某一个环节?到底是多么重要的计划,能让他处心积虑地把自己也算进去?
抛开那些久远却始终刻骨铭心的伤疤不说,雷明、秀秀、林叔叔跟他之间的事情,一件也没算得清楚明白,他就这样仓促地让自己身陷囹圄,到底作何解释。
是陈泊秋单这一步算错了,还是他陆宗停从始至终想错了?
陆宗停不知道。
他只知道,就算陈泊秋在挖火坑等他跳下去,他也没办法对这样的他坐视不理。如果陈泊秋真的成为感染体非死不可,那么只能由他来下手,他无法接受让其他任何人那样对待他。
哪怕自己被感染,跟他同归于尽,也至少比看着他像林止聿一样在自己眼前灰飞烟灭要好上千百万倍。
这是否可以解释为,他也是害怕失去他的?像害怕失去林止聿一样?
他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完成检测的,只听到了温艽艽扯着嘶哑不堪的嗓子大声喊没有感染,他才觉得游离的魂魄重归体内,他有些颤抖地呼出一口气,勉力起身带他冲进抢救室。
周遭的一切都嘈杂得要命,温艽艽靠向他的耳边,陆宗停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别人,只把她的话听清。
“上校,我完全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你要冷静……因为他是陈泊秋。”
因为他是陈泊秋,所以我理解你会惊慌失措。
也同样因为他是陈泊秋,你必须控制自己,不能惊慌失措。十方海角人人皆知你们的婚姻名存实亡,都恨不得你早日摆脱囹圄,让他们知道备受尊崇的陆上校竟为了十方海角头号罪人失态至此,不知道要演变成何等闹剧。
这些话已经没有时间一一讲明,但温艽艽知道自己的点到为止,陆宗停可以明白。
陈泊秋被陆宗停圈在怀里,露出半张灰白枯槁的脸和瘦骨嶙峋的脖颈,脖环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拉扯着,比平常更加紧绷地箍在他细弱苍白的脖颈上,口鼻间一股又一股鲜红的细流源源不断地涌出,窒息、寒冷、疼痛让他不断地抽搐着,却再也无法令他清醒。
陆宗停狂乱得像风暴席卷过一般的橄榄绿色双眸飘忽着落在温艽艽脸上,最终艰难地归于平静:“……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冷静,为了他,更不至于。”
“是吗?那最好,”温艽艽苦笑,“可你看起来不太冷静。”
陆宗停缓慢吞咽着喉间的酸涩,扶着陈泊秋身体的手指僵直笨拙:“他一直在流血,身体很冷。”
“我知道,”温艽艽用力点头,“你稍微放开一点,我看一看他。”
温艽艽发现了连在他脖环和四肢间的丝线,顾不上追究什么就先剪断了,随即又看到他手心里插着一根针头,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心翼翼地将它拔出,用棉球堵住那个有些溃烂的血洞。
陆宗停闭了闭眼睛,喉咙几度梗塞,才微颤着问出声来:“有没有生命危险?”
“失血量太大,需要输血。”
“……他的血呢?”
温艽艽张了张嘴,却一时之间没有回答。在之前她隐约猜到什么的时候,就慌忙用多维仪通知助手停止销毁陈泊秋的血浆,眼下她答不上来,一是助手还没过来,她不确定血浆还剩多少,二是依旧不敢相信那些血浆真的是陈泊秋抽出来给他自己用的。
很多变种人的血液结构都会发生变化,为了应对将来可能发生的危急情况,血液中心通常会选择两种方式预备这些血浆,最常见的是对普通血浆进行干预改造,尽可能地贴合变种人变化后的血液结构,也有抽取变种人自身的血液储存再利用的方法,但这个方法最基本的要求是他们自身是绝对健康的状态。
陈泊秋是肺病病人,按理来说,他应该经常通过外置人工肺用健康血浆做置换治疗,才能勉强保证肺部的病变不再加重,抽取自己的血浆最后输回自己的身体里,虽然能缓解一时的大量失血,但最终只能是形成一个愈演愈烈的恶性循环,永远不会变好。
其实陆宗停那句“他的血”就已经说明了温艽艽这些疑虑都是多余的,但她依旧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你确定吗?他的血,真的是……给他自己备着的?”
“是,”陆宗停哑声打断她,“没有健康的狼血,普通血浆改造也来不及,没有办法了。”
“为什么?”温艽艽难以理解。她知道十方海角的荒原灰狼变种寥寥无几,健康狼血几乎没有库存,只能通过改造普通血浆来完成储备,如果陈泊秋想要未雨绸缪,为什么不申请普通血浆来改造呢?
她是军统部的白舰军舰长,林荣平上将的得意门生之一,从小到大除了天灾和战乱,就没遇到过什么不顺遂的事情,要什么就有什么,她无法想象有人会在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工工整整地写了一张又一张审批单,跑了一个又一个部门,都没能申请到50ml的普通血浆。
这是血液中心申请血浆的最低规格,十字灯塔的博士职级是可以报备后就直接取用的。
那个人连这件事情都不知道。
他一直以来都孤立无援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却还是有人决意将他彻底放逐无人孤岛,告诉他你可以抽自己的血来用。
他照做了。
“……我让他这么做的,”陆宗停声线平稳,眸光却有细微的裂痕,“给他输血吧,别问了。”
助手在这时赶来,神色惶然地告知温艽艽血浆已经全部销毁的消息。
陆宗停面色煞白地质问:“为什么要销毁?”
温艽艽并不慌乱,她通过进一步诊断已经判定失血并不是陈泊秋当下最严重的问题,当然可以输血自然会缓解一些情况,但如果是病血,完全可以不用。
“因为那种血浆就不能用!给谁也不行!你逼着他用,不代表就真的可以这么干!”温艽艽吼了回去,“真把人家当傻子欺负是不是?”
陆宗停嘴唇青白地哆嗦一阵,终究颓然地低下头去,只让温艽艽救人。
温艽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吼完了之后眼眶就有些酸涩,她是个有些自私的人,向来很少跟别人共情,但她好像在为陈泊秋觉得委屈。
燃灰大陆的行动进行到一大半她才过来,见陈泊秋的次数不多,陆宗停对待他还是对待嫌犯一样的态度,她自然也就不会怎么亲近他。
印象里陈泊秋总是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药箱一瘸一拐地走,或者坐在角落里发呆,脸色苍白身形清瘦,袖口落下时露出的手腕颜色灰败,连血管都黯淡模糊。
他很少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很轻,如果不是因为沉疴的肺疾无法控制胸腔里的哮鸣音,他总是安静得像一片雪花,飘落去哪里,融化在哪里,无人在意也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