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95)
他感觉到爸爸的身体在颤抖,托着他脖颈的手不自觉一般地在用力。他是先天肺病,气管功能自然也很脆弱,这样的动作就会让他呼吸困难地喘咳起来,瘦小的脸颊青紫一片,痛苦地呕出之前勉强咽下的一点粥水。
小孩很难受却没有哭,父亲却还是感到烦躁和厌恶,他粗暴不耐的动作几乎要弄碎婴孩脆弱的骨骼,小孩难受得直抽搐,却因为身体羸弱,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小孩太小了,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但他能听到父亲一直在跟自己说话,有些他听得懂,有些他听不懂。
“你还能更没用一点吗?”
“她用命就换回来一个废物?”
“她不能用命就换回来一个废物。”
“陈泊秋,你不能做个废物。”
“你既然要害死人,至少把那些人命的价值都在你身上发挥出来吧。”
“你怎么能做一个废物呢?”
“你得活成一个最有用的人。”
小孩把这些话都记了下来,虽然到长大了一些才懂,但他懂了以后,就一直在努力践行。
他是带着罪孽降世的,所以他一生都必须赎罪。纵使他这条命卑贱如泥,也不能轻易死去。
可他苟延残喘地活到今天,似乎也没能赎清自己的罪过,甚至接二连三地害得别人、甚至一只小狗因他失去生命。
那些大都是待他极好的人,他们本该拥有无限光明的前路,却因与他有交集,整个人生戛然而止。
他记得陆宗停说过,沈栋和秀秀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这条烂命也不够赔……但他们都死了。
野外的雪地很冷,但是陈泊秋记得陆宗停身上的地狱烈火一般滚烫窒息的恨意,他理解他对自己的恨,也接受他处死自己。
可陆宗停最后却又没有杀他,是因为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继续活下去的话,会再害死人吗?
会把他……也害死吗?
该怎么做……才能够避免呢?
—
温艽艽走进山洞才发现,陈泊秋不是坐着一动不动的,他似乎在埋什么东西。
“陈博士,你在做什么?”温艽艽的语气十分公式化,毕竟陈泊秋胡闹一通在前,这会又不知道在那偷偷摸摸地做什么。虽然他是个重伤员且有孕在身,但很显然他的分量远不能跟基地安危相比。
正如陆宗停所说,他不只有满身伤,还有满身嫌疑。
陈泊秋听到有人说话,手上的动作僵住了,动作有些仓皇地从地上站起,双膝却微微弯折着,脊背也挺不直,只是竭力想要阻拦来人的靠近。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河水太冷,他上来之后也一直很冷,颤抖得异常厉害,舌头根本不听使唤,只断断续续地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单音节,而且在他喉管和气管本就极其困窘的呼吸状况下,想要腾点空间出来说句话更是艰难,张开嘴便只是喘。
山洞里光线本来就不好,陈泊秋站起来之后,身体大多部分都陷进黑暗里,陆宗停透过电屏看不清他到底又在做什么,就对温艽艽道:“别问那么多,直接刨开看。”
温艽艽看了陈泊秋一眼,终究还是不忍,便缓和了语气道:“你坦白说出来自己行动的缘由和目的,我们不责怪你。”
事实上陈泊秋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他也分辨不出她是谁,视线模糊得只剩下大片大片的色块,他只能大概确定来人穿的是白舰军的制服。
但他难以开口说话,身体里每一个细胞仿佛都被冻得僵冷,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他无法跟她正常交流。
他只能凭借本能去挡住身后的小土堆——那只小狗被埋在了下面。它已经死了,应该得到安静一些的环境。更重要的是,金水河并不干净,淤泥里或许会有病毒封存,尸体很容易吸引来畸变病毒的吞噬,并且变成恐怖的传染源。
他身上没有硫酸火也没有感染试剂,只能通过这种方法先做防控处理。况且,他也无法确认接触了小狗的自己是否“干净”。
他真的……不能再害人了。
第46章 坍塌
就在长时间的僵持让温艽艽和陆宗停都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陈泊秋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调怪异的字眼来:“感染、试、剂……”
他颤栗不止,每个字的音节都被吞了大半,温艽艽勉强听明白了,想着这种东西交给他,他就算居心叵测也玩不出什么花来,就拿出自己身上的试剂递给他。
陈泊秋却不接,也不上前,只是将身体蹲下去了一些,口中含糊地“啊、啊”两声,血迹斑斑的手指在地上胡乱地指着,示意对方放到地上。
他睁大灰雾朦胧的眼睛,努力分辨对方的动作,大致确认东西放到地上之后,他便跪了下去,缓慢膝行着艰难摸索。
他几乎浑身都糊着淤泥,动作扭曲又笨拙,看起来像某种丑陋的怪物,如果不是确认他是陈泊秋,他们估计是要对这样一个人退避三舍的。
温艽艽看得有些难受,便低声对陆宗停说:“我觉得他很不舒服,不像装的,要不我先帮他检查一下身体?”
“是他不让你靠近,”陆宗停沉默了一会继续道,“土堆里是不是埋着他们说的那只狗?”
“有可能吧……就是不知道怎么办到的,”温艽艽对于陈泊秋真的能把小狗捞上来这件事还是感到震惊,“而且他这么注重……呃,仪式感?”
“应该是怕感染。”陆宗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
“什么感染?”温艽艽没太听清,但觉得陆宗停似乎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暴躁,便试探着道,“你要不要过来?我觉得我很难跟你老婆沟通,我要不先强硬点过去,给他治治伤,你过来再和他说吧?”
“先等一下。”陆宗停说。
温艽艽还想坚持说些什么,却在看到陈泊秋接下来的动作之后沉默了。
陈泊秋拿到感染试剂之后,就先在自己身上用了,随后又在那个小土堆上做检测,他手指僵硬着不太听使唤,因为怀孕了腰腹也不够灵活,动作慢且费劲,但还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缩短了操作时间。
而温艽艽不知道,他眼睛甚至看不清东西,不知要经过多少次实操或是高压训练,才能形成这种近乎本能一般的反应和动作。
“应该就是怕感染……你很了解他。”温艽艽说。
“他来燃灰大陆就是做这个的,基本素质而已,”陆宗停顿了顿,问,“没感染吧?”
“没有,试剂还在反应。”温艽艽面色难掩焦虑,她很担心陈泊秋肚子里孩子的状况,如果她没有误诊,孩子多半是保不住的,胎死腹中不及时排出的话父体也有生命危险。
陆宗停不置可否,却是叹了口气,说不清是无奈还是气恼:“他到底要干什么……费这么大劲把狗带出来淹死了也就罢了,又何必捞上来埋。”
“可能捞上来的时候小狗还活着吧……他毕竟是十字灯塔的医学博士,保护健康原始物种的意识还是很强烈的。”
“那他就应该把狗老老实实上交。”陆宗停的声音忽然和多维仪里的重合起来,温艽艽愣怔片刻才意识到是他人过来了。
“你来了,”温艽艽看了一眼时间,又顺带收了一条简讯,“试剂反应时间到了,看色显没有感染指征。不管怎么说,你跟他好好谈,我的助手传信来说,他把自己的床位收拾得很整齐,垃圾也都收走,还留了字条,说自己只是去拿点东西,会回去承担责任……也不知道是什么责任,总之你好好说,问清楚。”
陆宗停在她身侧站定,并未回应温艽艽,他兀自俯视着不远处半跪在地上还在低着头怔怔等着试剂反应的陈泊秋,橄榄绿色的眼底晦暗不明,情绪难辨。血色淡漠的嘴唇微微翕张,吐出来的每一个字却都像是磨尖烧热了的铁块一般:“如果不是他非要把狗带出来,它根本就不会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