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25)
明明他的手一直牵着他的,只是大人难免走得快些,但小狗就是喜欢撒娇,喜欢像个挂件一样赖着他。所以后来他都背着他走,直到他不愿意让他背了为止。
现在他长大了,自己能走得很快很稳,不会再需要他了。以前会因为找不到他就撅嘴翘脚闹脾气,现在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他也不会难过了。
甚至可能……都不会发现吧。
其实这样也很好。
以前林止聿经常在他耳边念叨,说泊秋啊,我是你哥哥,我一定得死在你前面,你得送我。
陈泊秋不明白。
林止聿又说,一个人真正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是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也离开人世的时候。一个人的离开,会给那些活着的记得他的人带来至死难消的痛苦。
“哥比较自私,受不了这种痛苦,所以对不起我们泊秋了。”林止聿红着眼睛揉了揉他的头发,声音有些哽咽。
但陈泊秋也没有很明白,一直到林止聿死去,他每日每夜被那种至死难消的痛苦凌迟的时候,他才知道活着的人想着死去的人究竟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他的多维仪里面保存着很多以前跟哥哥通讯时哥哥的影像和声音,每一段记录都是真实存在的,可是每一段记录都无法真正还原他的温暖怀抱和细致言语。
那些明明都是他,却又都不是他。
他想再见他,却知道他再见不到他。
这样的艰难,陆宗停也在承受着,带着对陈泊秋的恨一起承受着,他经常摸着哥哥的勋章和绶带发呆,也经常去陪林荣平上将喝酒,陈泊秋都看着,他知道他很痛。
陈泊秋曾经担心过,小时候那么依赖他的陆宗停,如果林止聿不在了,他也不在了,他该怎么办,他会不会疼得很厉害,却没有人能给他擦眼泪,再抱一抱他。
现在他看到了陆宗停对他的恨意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也就明白自己不用再担心这件事情了。
他死了的话,他或许要好受一些,把哥哥害死的人死了,许慎、沈栋,还有海角很多尊重敬爱他的人都陪着他,他会好受一些的。
虽然他会带着小柠檬先去一个比较远的地方生活,但是小柠檬长大了也会恨他的,他应该会很愿意帮忙把他死去的好消息带给陆宗停吧。
—
陈泊秋将手轻轻搭在钝痛的小腹上,有些难受地挺了挺腰,但是缓解不了里面沉闷的痛楚。
金水河的源头没有沙尘风暴,但天气并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天空是像血迹快要干涸一样的黑红色,沉甸甸的云团仿佛触手可及,张牙舞爪着几乎要压到人的心口上。
饶是陆宗停也觉得呼吸不太畅快,他也是到了这里才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戴着能辅助呼吸的净氧面罩。
自从许慎跟他说畸形种组织的事情以来,他一直没有睡过几次好觉,眼下也是起码三天不眠不休,陈泊秋又天天气他,乍一下吸入这么差劲的空气,从鼻腔到整片脑壳都火辣辣地疼。
这里离沈栋他们在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但是三栖车无法行进,他下车往前走了几步,就扶着棵树想闭着眼睛缓一缓,却感觉有什么东西覆在了他的口鼻之上,松紧适宜的乳胶带轻轻圈在他的后脑勺上。
他睁开眼,看到陈泊秋在给他打开净氧面罩上的阀门,那一刻他心底的想法居然是:他是怎么做到给他戴个面罩都没碰他一下的……
陈泊秋低头合上他的药箱,有些细弱的声音从他黑色的口罩后面传来:“休息一下。”
“你不戴?”陆宗停在陈泊秋的药箱关上之前瞥到里面还有别的面罩。
“我能适应。”陈泊秋摇了摇头,说话有些滞缓,但还算清晰。
陆宗停知道他的意思是他肺本来就不好,早就习惯了在各种糟糕的条件下呼吸,但这样确定不会让他的肺病雪上加霜吗?
陈泊秋看他不说话在想事情,便误解了他的意思,灰白干瘦的手指在药箱上仓促地摁了几下,把药箱重新打开给陆宗停看:“是军队标配的……我没用。”
他又看着其中几种拆封过的药品和用具说:“这些是刚刚你治伤用的……分离酚也是,我没用,量都对的。”
陆宗停脑子刚刚清醒一些,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这些弯弯绕绕的句子里真正的含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问,这种环境会不会加重你的肺病?”
这回轮到陈泊秋发愣了半秒,然后就摇头,却没有说话。
“哦……”陆宗停看着陈泊秋药箱里另一半封闭的空间,“你的药箱还有独立隔层?”
其实之前他给他治伤的时候就看到了,有想过问问里面是什么,但那时候他被他又是拥抱又是拉手搞得七荤八素的,给忘了。
“嗯……我用的。”陈泊秋也没有掩饰什么,把那个隔层打开给他看,里面都是一些药效很弱的家庭级用药,海角上到处都能买到。
“你还买挺多,”陆宗停觉得有些好笑,“也是娇贵到了一定境界了,怕死到了宁愿背着这么一个大箱子跑来跑去的地步。”
陆宗停此时其实没有很大的恶意,单纯地想说个玩笑话,只是习惯了对陈泊秋冷嘲热讽所以讲出来还是有些难听。
他不知道,陈泊秋的这些药并不是从正规渠道买的,而是跟之前的分离酚一样,是灯塔生产的残次药品。一来买药对他来说很困难,流程和手续都不比当年批血浆简单,二来他觉得自己也不适合用那些药。
他也不知道,在那些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家庭用药下面,埋着不同规格的血浆袋、营养液,还有一只外置人工肺。
那是陈泊秋没办法离开的东西,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救他,他必须要把它们随身带着。
“嗯……嗯。”陈泊秋不知所谓地应着陆宗停,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应什么,只是再次关上医药箱时,手心里蒙了一层细汗,指尖在轻轻发抖。
幸好陆宗停没有翻他的隔层,要是他看到了血浆营养液和人工肺,一定会觉得他又偷拿了灯塔的珍稀资源出来吧。
他解释不清的。
“走吧,”陆宗停说,“就在前面了。”
陈泊秋点了点头,让陆宗停先走了一会儿才慢慢跟上,但劣质的空气钻进千疮百孔的肺里,就像在撕扯里面的血肉,血腥气烧着心往上涌,他走了没几步,就弯下腰吐了。
吐出来的是他吃下去还没消化的黄泥水和糙米饭,混着血落了一地,他扶着枯死的树干,好一会儿都直不起腰来,视线里也渐渐看不清陆宗停的背影。
怀孕的负担对他来说比想象中要重,这也是荒原灰狼的种族特性之一。它们原本是强势到无可挑剔的种族,当年几乎没有任何办法可获取到它们的异种血清。后来人们才发现荒原灰狼到了繁殖期会变得极其虚弱,战斗力锐减甚至毫无还手之力,人们才得知灰狼一旦怀孕,浑身上下所有的精血都会集中在孕囊,不顾一切地护住胎儿,这对怀孕的灰狼来说是极大的负担和消耗,大部分灰狼都在产下后代后死去,或者根本坚持不到分娩。
他好像有些,跟不上陆宗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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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宗停没走多远就看到了那个小姑娘,陈泊秋也慢慢跟上来了。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静静地坐在一个小土包上,身边盘着一只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已经分辨不出种类的畸形蛇尸。因为看不出来盘了多少圈,所以也不知道它有多长,但可以看出来它有水桶那么粗,被打烂了的头部隐约看得出来是属于毒蛇的倒三角形,裸露在外面的獠牙和快要掉下来的眼珠在昏暗的天色下泛着诡异又惨淡的光。
小姑娘很安静,不哭不闹,只是坐在那里,低垂着眼睫看着自己的爸爸,除了那句重复了无数遍的“这是我爸爸”,不肯再多说什么。
她不让人靠近,也不愿意离开爸爸,没有办法确认她是否感染。
陈泊秋没有第一时间辨认出蛇尸的种类,但认出了这个孩子,他们见过。
在60多年前燃灰大陆的一场陨石雨中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