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98)
雷明眼皮动也不动,直勾勾地瞪着谷云峰:“什么意思?什么年代了,还搞吞并?”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大为不解:“岩桑海角的日子不够舒服?为什么要这么折腾?”
谷云峰弯眸看着雷明:“因为他跟你一样。”
“……”雷明张了张嘴,耳朵听进了谷云峰的话,脑子却卡壳了好一阵才转动起来,“呃……他难道,以前是十方海角的变种军人?逃出去的?”
“您要这么理解也可以。”谷云峰并未否认。
“是你的朋友?”雷明拧着眉毛,有些毛骨悚然,差点要拍案而起,又被胳膊上的伤疼得哆嗦两下才道,“人才计划一开始就是你们合作给十方挖的坑?”
谷云峰笑意更盛,再次点头。
雷明瞠目结舌:“那你的动机又是什么?难道你也……”
“别误会,要是那样的话我根本无法隐藏身份,早就死在白舰军的硫酸火枪下了,不是谁都和您一样是特异个体——这也是我们认为您是我们的重要合作伙伴的原因之一。”谷云峰仰靠在椅背上,转眼望着窗外浑浊的天空,大块大块的厚重云团凝聚着诡异幽深的颜色,张牙舞爪地压向海平面和大陆边缘,不知又在酝酿怎样的一场风暴。
他静静地看了许久,或许是因为天空的颜色映在了他眼底,雷明竟在里面看见一丝深远寥落的悲怆。
谷云峰在这时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声音有些暗哑:“我的动机,说到底也是为了弥补自己一些曾经的过错吧。”
如果不是刚刚捕捉到了谷云峰眼里短暂掠过的异样情绪,雷明觉得自己听到这样的话可能会笑出来,毕竟他可从来没听说过谷云峰这个人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只是很抱歉,这个不方便向您透露太多,其实也没什么说出来的必要,时间过去太久,很多事情都已经失去意义,”谷云峰态度看起来很是恳切,“希望您不要介意。”
雷明语塞半晌,刚想说些什么,谷云峰又接着道:“别的您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雷明皱了皱眉,竟一时想不出什么来,光是消化刚刚的信息他就十分费劲,便无声地沉默着。
“如果没有,那您就先休息吧,”谷云峰看着雷明耷拉在身旁的胳膊,缓缓起身,“我先去处理别的事情了。”
雷明没有挽留,谷云峰便缓缓踱步而出,回到自己办公室后,便联系了他跟雷明说的那位“第三人”。
“都听到了吧,”谷云峰斟酌着道,“我说的是不是有点多?”
“不多不少,刚好,”对方的声音依旧是机械化无感情,甚至性别莫辨的,“稳住他是当务之急,他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谷云峰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思忖半晌,道:“你也听到了,这个人虽然不聪明,却很惜命,逼急了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那就盯紧他,等他急了再处理,”对方不慌不忙地道,“对了,你们那边对普适疫苗的研究进展如何?”
“哦,这个,”谷云峰坐直了身体,“陈泊秋之前交过来的报告,指出普适疫苗的一大突破口在于找到一种介质来引导以及保护从那个小女孩的血样里提取出来的惰性吞噬键,我接手后续工作之后,从七种植物和两种动物体内发现了可能适合提炼该种介质的元素,已经做了假报告将它们排除,明确禁止深入研究,不允许再申请这些资源用做实验。”
谷云峰顿了顿,接着道:“但我觉得这样的对策,可能防不住陈泊秋。灯塔可以明令禁止给他提供实验资源,但拦不住他自己跑出去找……毕竟他是在破碎荒野流放了十年还能折腾出来变种疫苗的人,我们真的不杀他吗?”
“你太高估他了。”对方淡淡道。
“……恕我冒昧,”谷云峰叹了口气,“你是不是……不忍心下手?”
“不忍心?”对方啼笑皆非,甚至阴恻地笑出了声,“我在世上唯一的交心好友,竟然会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我。”
谷云峰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一直觉得愧对这个人,所以他一旦说出类似的话,他便不知所措。
“如果你实在介意,你就杀了他,”对方平静地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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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驳舰抵达燃灰大陆时,陈泊秋的状况并没有稳定的征兆,他虽然一直保持着薄弱的意识,但大量失血让他本就苍白的皮肤泛出了僵冷的灰败,形销骨立的身子除了微隆的小腹外几乎没有一丝温度,连心口都是冷的。这个样子就算安安稳稳地送进十字灯塔的医疗救护中心都不见得能保住命,竟还要在舰艇上颠簸辗转,温艽艽坦白向陆宗停表示自己一点把握都没有。
“船必须要开……是因为那个、孩子,”陆宗停面色苍白吐字艰涩,“他才会一直流血吗?把孩子打掉他是不是就不会有事了?”
“你冷静一点,怎么能说出这种糊涂话?”温艽艽觉得陆宗停的魂好像已经飞出去一半了,耐着性子跟他解释,“行动队根本没有配备孕产方面的专业医护,谁去给他引产?而且胎儿不小了,引产要他自己用力,他这个状态也没办法生下来!”
陆宗停下意识地追问:“为什么没有医护?我当初安排了各方面的……”
温艽艽忍不住打断:“因为除了你没人会让自己怀孕的老婆上战场啊陆上校!怀着孩子能打仗吗?!”
陆宗停就像被什么东西刺到了痛处,眼眶胀得通红,嘶声道:“我根本不知道他怀孕了!他也没告诉我!”
温艽艽头疼地捋了一把自己的额发:“现在争这个有什么用吗?你到底开不开船?”
“开!”陆宗停嘴唇咬得青白。
温艽艽并没有很意外,毕竟撤离的军令早就下了,军备也早都做好了,所以她几乎是立刻就回道:“那他活下来的几率就要降低一半。”
陆宗停轻微哆嗦了一下,咬牙道:“你只管救他,不用跟我说这些,他不像你想的那样……”
“不像我想的哪样?不像我想的那样脆弱?你……”温艽艽差点一口气没上来,“陆宗停,他没有办法自主呼吸了,他快流产了,流产的疼痛跟生孩子差不了太多,但是他连这都差不多感觉不到了,你觉得他还能撑多久?”
陆宗停瞪大眼睛看着温艽艽,像被人扼住喉咙一样艰难而粗重地喘息着,声嘶力竭地跟她争辩:“他每次都能挺住,每次都能爬起来继续跑继续给我惹事!怎么这次就不行了,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陆宗停!”温艽艽忍无可忍地吼回去,“你跟我急的什么眼?!你要觉得我是个庸医,那就不要每次都把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塞给我!你觉得你对他了如指掌,那你就自己去救他!”
陆宗停粗喘如野兽,两眼充血,嘴唇大张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腿下直发软,后退了两步扶住身后的石壁才站稳,模样看起来狼狈颓唐。
“你总爱标榜自己懂他,可你不也连他怀孕了都不知道吗?”温艽艽的心头火烧过了最旺的那一瞬,人也有些眩晕脱力,声音暗哑下来,“关于他为什么接二连三在重伤后跑出去继续折腾,我们应该都知道原因,只是我们都忘记了。”
陆宗停勉力支撑着身体,僵硬地站直:“什么意思?”
“我来燃灰大陆支援的时候,他被雷明带回十方海角,你在多维仪电屏里审了他,记得吧。”
温艽艽声音里有种木然空洞的疲惫感,陆宗停怔怔听着,脸庞悄无声息地变为死灰色。
“你祝他和雷明合作愉快,还说……”温艽艽闭了闭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人别死在你家门口。”
说完她抬眼看向石雕一样僵立在那里的陆宗停,苦笑道:“你看,你提要求,他就执行,看得跟军令一样重,只要有意识,有力气,就一分一秒不敢在你面前耽误,想给你东西都要问一问你能不能给他一点时间……这不是很听话吗?怎么还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