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113)
“哥……?”他神志稀里糊涂,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陆宗停鼻间一酸,下意识地就应道:“哥不在了……是我,我是陆宗停。”
他低下头轻轻抵着陈泊秋苍白冰凉的额头,手捧着他的脸颊用指腹不断帮他擦拭脸上的水珠和血迹,微哽着道:“我在呢。”
话音刚落,他闭上眼睛,眼泪便汹涌而出,落在陈泊秋的眼睫和脸颊上,他又仓惶擦拭。
那液体滚烫滚烫,令身体还在失温状态的陈泊秋一阵阵地瑟缩,却终究难以完全清醒。
他想那是有人在哭,他不知道是谁,但他觉得很痛。他想起了某一年哥哥的忌日,他扎了一束鲜艳的花,却无处可以祭拜,便独自一人坐在阳台的石板地上,赤脚薄衣,将花束放在身侧,怔怔地看着远方血红色的天空。
深夜时陆宗停回来,眼底发黑面色青白的疲惫模样,作为酿造一切的罪人,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就问他饿不饿,厨房里有煮好的面。
陆宗停原本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却像是突然被某个字眼或是场景激怒一般,睁大阴郁血红的双眼逼近,揪住了他的衣襟,吼着让他起来。
他身上烟酒味浓烈,令他喉间又呛又堵,但是他在阳台坐了太久,腿又冷又麻,始终无力站起,这使他的怒火愈发旺盛。
“这么鲜艳的花,陈泊秋,你什么意思?!”
“他的忌日,你准备鲜花和晚餐看日落,何等闲情逸致,你既不内疚也不痛吗陈泊秋?!”
陈泊秋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什么日子赠什么花,他不懂这些,他只知道扎起来的都是哥哥从前来看他的小花园时,经常驻足观看的花朵。事实上他也无法解释,他只能睁着一双因为窒息而逐渐灰暗浑浊的眼睛,怔忡而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的眼睛好像湿了,无数液体从那红肿的眼眶里淌下,灼痛了陈泊秋苍白冰冷的皮肤。
“也是,我怎么能奢望你的反应。”陆宗停苦笑着,似是讽刺又像自嘲,随即将他推开,筋疲力尽地跌坐在地上。
陈泊秋也随着他的动作摔了下去,他勉力爬起,陆宗停让他带着那些花滚出去,他就连散落的花瓣和折断的茎叶都一起收好。
他走进厨房,肺里仿佛被冰锥穿刺出无数个冒着寒气的血洞,他撑着流理台的指骨青白僵硬,最终大口大口地咳起血来。
他安安静静地把血迹清理干净,端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牛肉面,蹒跚着回到阳台,将它放在矮桌上。
准备离开时,原本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陆宗停忽然拽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进他怀里,用几乎要揉碎他骨头的力度将他抱紧。
陈泊秋因为这个用尽全力却冰冷疼痛的拥抱而难以呼吸,却没有挣扎,因为他感觉到自己肩头那一片温热的、不断扩大的濡湿。
“我恨死你了。”陆宗停微哽着咬牙切齿地说,手指狠狠抠进他肩胛上薄薄的血肉里。
陈泊秋瑟缩着,却轻轻点头。
“为什么不推开我?”那人肩膀处已经被他隔着薄薄的衣料掐出血丝,却只是轻微地颤抖。
陈泊秋在剧痛中艰难地抬起手,轻轻地拥住了他,用低弱得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你……痛。”
陆宗停只是需要一个拥抱,任何人都可以。
陈泊秋不知道别人如何,但陆宗停抱着他,他就不会将他推开。
因为他痛,所以他要抱紧他。
—
陆宗停感觉到一双湿冷的手在自己肩膀艰难地摸索着,最后艰难地揽在他的后颈上,笨拙地做着摩挲安抚的动作。
那双手很冷,又很粗糙,碰到他的时候,却像一阵轻暖春风,他一点都不冷了,心尖颤抖着滚滚发烫。
“我……不送花了……”陈泊秋低喃着,梦呓一般说着胡话,“你吃、东西。”
陆宗停知道他又分不清过往和现实了,他想起从前每一次他提到林止聿的场景,或许没有一次是他刻意,他只是病得糊涂,误以为自己在哪个不真实的梦境,或者哪一段真实的过往里。
陆宗停知道他这一刻回溯的是哪段时光,因为他自己也想起了那个时候。
那个阴沉寒冷的傍晚,他从四季沧海风尘仆仆地赶回,被他身侧的鲜花刺痛了已经有些麻木的心脏,他以为他是故意挑衅着什么,粗暴地将压抑了一整天的痛苦焦躁都发泄在了他身上。
可那个傍晚那么冷,他只穿着单衣,赤裸双足,身侧除了那束鲜花,还有矮桌和短椅,他却呆呆地坐在地上。
那时的他在想什么呢?
他喊不出痛,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表达自己的情绪,安安静静地承受着所有的暴力和辱骂时,在想什么呢?
陆宗停想,那时候陈泊秋就已经告诉他答案了。
他在想,他是不是很痛。
陆宗停深深呼吸着,尽量让自己说清楚每一个字:“可以送,我们去四季沧海给他送花。”
陆宗停很确信自己忍住了眼泪,可他总觉得抚在陈泊秋脸上的手,似乎又多了些温热濡湿的错觉。
陆宗停唇间混着血水和泪水,虔诚而怜惜地亲吻他的额头:“不哭,我带你去。”
陈泊秋情况好转,让陆宗停分出了些精神,听到了周边刺耳万分的闲言碎语。
“没事了吗……不愧是变种人。”
“感觉已经不是人类,是怪物了。”
“积点德吧,他刚刚救了不少人。”
“那种情况下,有能力的都会救人吧。”
“别说了。”
陆宗停神情苍白而麻木,他闭了闭眼睛,抱着陈泊秋,慢慢站起身来。
他伤得不轻,放冰后更是雪上加霜,模样看起来比起他怀里的人好不到哪里去,有人就来劝他,说等担架送过来。
他忍耐着情绪,不想回应。
又有人说,看看陈博士还能不能再坚持一下,让人扶着走吧。
陆宗停终于被这句话点燃,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地吼道:“他怎么坚持?!他本来就病着,海水那么冷他泡了那么久!所有人都踩着他爬到柜子上逃生,他头都抬不起来了他怎么坚持?!你告诉我他怎么坚持?!”
温艽艽不知道这些事情,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安抚他。其他人更是瞬间噤若寒蝉。
“是,变种人很强,可以和异种匹敌,对付畸形种更不在话下,除此之外任何灾难任何战争,变种人永远都要冲锋陷阵,这是与他们强大能力相匹的基本责任,这没有错!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变种人要求你们来感恩戴德,但现在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了吗?!”陆宗停双目赤红,胸口几乎要在他的喘息和怒吼下被撕裂,喉咙里也血气直冒,“不需要奉若神明,只是当成一个和你们一样会痛会冷会死的普通人平等看待,都已经不行了吗?‘怪物’这样的字眼都能说的出口,军统部的人什么时候也变成这副鬼样子了,谁敢站出来回答我?!”
所有人都难堪而焦灼地低垂眼睫,无人敢应。温艽艽知道这里面大部分都是自己的人,但他们确实做错事说错话,她没那个脸去维护辩解。
“挺可笑的,”陆宗停半跪在地上,却像是在讽刺地俯视众人,“我也是‘怪物’,怎么没有人让我坚持?”
盛怒之下,他已不剩多少理智,还有一肚子的火等着发,怀里的人却忽然吃力地将他脖颈揽得紧了些,微阖着眼睛虚弱地摇头。
因为两个人靠在一起,陈泊秋摇头的时候,额发在他下巴上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就像是个毛茸茸的小动物在蹭着他撒娇。
陆宗停神情一瞬便软化下来,喃喃着道:“吵到你了,对不起。”
其他人看他冷静了不少,便试探着道:“上校,担架拿过来了,要不要……”
陆宗停顿时又像领地被侵踏的野兽,瞳孔紧缩,蒙上一层墨色,宛若幽深诡异的密林:“不需要,拿走,别过来。”
“上校,担架抬着好点,”温艽艽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道,“他还怀着孕,万一你真抱不稳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