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86)
他们最长时间的独处,是她给他处理脖颈伤口的那一次,他反复跟她确认,剩下的医疗垃圾是不是不再用了。
她离开前,他不断跟她道着谢,然后半跪在地上,仔细地收拾着那些狼藉的弃物,她还以为他是出于职业病习惯收拾现场,现在想来,他可能是要从那堆“垃圾”里面找到一些自己能用的东西。
他连50ml的血浆都拿不到,那他随身带着的药箱里,想必也是这些废弃品吧。
他把它们每个都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收好,没人知道他全靠这些“垃圾”撑过满身伤痕病骨支离的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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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泊秋突然大量呛血的原因很快被温艽艽找到——左侧太阳穴有大片淤青肿胀,估计是强烈的钝物重击造成脑震荡甚至出血,从而颅压过高导致。
温艽艽处理干净陈泊秋口鼻中的血块,覆上氧气面罩,注射降颅内压药剂,想了想又让助手拿安定酚过来。
安定酚是麻醉镇静的药物,陆宗停敏感地问:“要动手术吗?”
“他的肺可能需要动个手术,但明显这里的条件不行,”温艽艽说着,将药剂从陈泊秋的小臂上缓缓推入,“只是想让他好好睡一觉。”
“……什么意思?”陆宗停听得出温艽艽话中有话。
温艽艽将一次性注射器扔进医疗垃圾袋里,翻检陈泊秋的瞳孔确认已经扩散,才道:“你记得他差点被人掐死那次,我给他处理伤口吗?”
“嗯。”
温艽艽看陆宗停情绪已经跟着陈泊秋的情况稳定下来,就道:“他当时的伤病,放在其他人、哪怕是变种人身上,估计早都昏迷不醒动弹不得了,他却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你知道有些时候,昏迷不完全是坏事,可以把它说得好听些,叫深度睡眠,也有利于身体修复的……但他似乎很害怕睡着。”
“害怕睡着?”陆宗停似乎难以理解。
其实温艽艽也难以理解:“我问他,你是不是害怕睡觉,他那时候刚醒,跟我摇头,稀里糊涂的,然后又说,不能睡。”
“不是害怕,是……不能?”
“他应该是这个意思,”温艽艽瞟了陆宗停一眼,“他很听你的话哦,是你不让他睡觉吗?”
陆宗停愣了一下:“我没有。”
“那你就琢磨琢磨你老婆为什么不肯睡觉吧,怕睡过头耽误事儿还是怕做噩梦啊?不能一直打安定酚的,那玩意儿越打人越傻,我看他脑子本来就不好使,别整得雪上加霜了。”
陆宗停蹙眉下意识地反驳:“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
“难听?”温艽艽气笑了,“我跟你怎么比?”
陆宗停张了张嘴哑口无言,他狼狈地沉默了一阵后,问道:“他是被什么样的钝物重击,石头?”
他想到自己也曾经被飞石击昏血流不止,现在脑袋也还是有些不舒服,但没到陈泊秋这个地步。
“不像。如果是石头,很容易破皮流血,就算没有流血,形成的淤青也应该是中心深四周浅的扩散状,他这里是很多深浅大小不一的淤青连着的一大片。”温艽艽指给他看陈泊秋头部的伤口。
陆宗停蹙眉道:“意思是,有人踢他的头?”
“多半是,”温艽艽点头,“会不会是跟那几个小黑舰打斗时被踢伤了?”
陆宗停神色忽然发僵,然后他轻轻摇了摇头,缓缓道:“应该不是。”
“那是怎……”
“上校!”
有人从外面急吼吼地冲进来,陆宗停下意识地起身把陈泊秋挡住,沉下脸道:“说。”
“我是H243,仲平,”叫仲平的小军官行了个军礼,汇报道,“人质醒了,闹着说要见长官,不然就自杀。给他做过检测了,没有感染,是普通人类。”
陆宗停眉心紧蹙地听完,应道:“知道了,你告诉他我马上来。”
“你等一下,我拿几个枕头过来,他心肺功能太差了,平躺容易窒息呛血。”温艽艽说。
“嗯。”陆宗停声音哑极了,应得有些含糊,温艽艽瞥到他眼眶发红,眼底神色复杂,像在做着什么困难的挣扎和调整。
她没有在这时多嘴,拿着靠枕过来在陈泊秋身后一一垫好,然后帮陆宗停小心地扶着陈泊秋靠上去。
和那几个圆鼓鼓的枕头相比,他的身体单薄枯瘦,靠上去甚至无法将它们多压瘪几分,就像是在雪地里轻轻地放上一根枯枝,如果有风来,枯枝也很快会被埋在雪里,再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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颅内出血让陈泊秋在深度昏迷中也无意识地轻微抽搐着,但他始终没有清醒,氧气面罩几乎覆盖住了他整张脸,露出来的小半张脸在擦拭干净后灰白一片,只有眉眼间一点微弱湿润的墨色,清隽温和,如朦胧雨雾中宁静连绵的远山。
生病受伤也依旧好看的人,温艽艽目前也就只见过沈栋和陈泊秋了,而且她虽然心里喜欢沈栋,却不得不承认陈泊秋比沈栋还要再好看上几分,真不理解她那位上司每天都在想些什么,老婆长这么一张脸还有什么事过不去的,就知道整天冲着人大喊大叫粗手粗脚,不懂怜香惜玉的蠢男人。
仲平来报了信之后,陆宗停似乎就迅速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不再像之前那样总有两三分浑浑噩噩的感觉,他在漂浮着尘埃的阳光里静静站了一会儿,俯下身将陈泊秋裹着纱布枯瘦冰凉的手放进被褥里,动作很小心,表情却算不上温柔。
温艽艽看他冷静自持的模样,斜倚在床边,思忖着道:“上校,我方便问一下您之后打算如何……安排他吗?”
陆宗停脸上没什么血色,但已经十分平静,只是说起话来仍觉艰涩:“你指什么?”
“呃,我这么问吧,在你心里,貌合神离的合法伴侣,还有捉摸不透的嫌疑对象,他更偏向哪一个身份?”
“自然是第二个,”陆宗停毫不犹豫地回答,“你觉得我会那么拎不清?行动队接二连三受创,我不能再让这个队伍因为一些我可以控制的危险因素再次陷入困境。”
“可他真的是危险因素吗?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
“你不了解他这个人。我知道你被他问血浆的事情打动,但你也不要忘了,之前我和他被骨木蜥困住时,他昏迷不醒着就把我骗进雷明挖好的坑里——当然这种冲着我一个人来的事情,我无所谓,总兵这活谁爱干谁干,我不介意让位。但我还在位,我就不能让行动队的人受什么牵连,这种事情赌不起,”陆宗停弯了弯唇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似讽刺却又掺杂了涩意,“等他醒来我会盘问清楚。”
“你说的这些我明白了,我也有需要提醒你的事情,”温艽艽神情郑重,“盘问的时候注意你的态度和方法。颅内出血只是陈博士目前最急迫最直接的病症,这不代表他的肺病或者其他病症就可以忽略。站在你的角度,我理解你对他的一些行为有所怀疑,但无论如何你都要跟他好好谈,不要再像之前一样对待他,他完全有可能再次支撑不住的。”
温艽艽顿了顿,补充:“尤其不能粗手粗脚推推搡搡。”
“嗯。”
“你有没有认真听啊?”温艽艽感到不悦,“陆上校,别怪我多嘴,我觉得你有个毛病,你好像觉得陈博士死不掉一样的,看他有生命危险你就跟魂被抽了似的,看他情况稳定了就又开始变脸,你能不能……”
“他没你想的那么脆弱,”陆宗停打断,“我让你看着他,不只是让你照顾他,也要注意他所有异样的举动,必要的时候可以关押,等我回来审讯。”
“……我觉得我刚刚白说了,”温艽艽几乎要把自己的眼珠子翻进天灵盖,气得几度胸口抽疼,才破罐破摔地摆了摆手,“滚去忙吧陆上校。”
“你没有白说,艽艽,”陆宗停说,“我听得进去,请你也务必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