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140)
心悸引发了强烈的耳鸣,陈泊秋无法确定别人有没有听到他说话,又有没有回答他,天旋地转的世界模糊不堪,他能看到一片又一片的血红色,却判断不了那是在他自己身上,还是在他不应该弄脏的地方上。
“脏了……”他喃喃自语地揉搓着浸入自己眼睛里的冷汗,想看得清楚一些,却总是无济于事,“我、擦干净……别伤害、宝宝……”
陆宗停这才看到陈泊秋手心里紧紧攥着一块布巾,已经斑驳地染了染了血多干涸的血迹,他笨拙而吃力地攥着这块布巾在半空中胡乱擦拭,险些从产椅上摔下来,吓得头不晕了腿也不软了,一个箭步上去牢牢地把人圈住,随即他就看到了陈泊秋手腕上多出来的几道勒痕,身上也莫名多出了些零零星星的擦伤。
他两眼一黑,怕陈泊秋又受惊,按捺住破口大骂的冲动,几乎是用气音质问江子车:“怎么回事?”
江子车脸色十分难看,也不太敢和陆宗停对视,满头冷汗地道歉:“上校对不起。是我失职,我当时急着去生科所配药,拜托几个医生守着。陈博士可能是太虚弱,控制不住化狼了,他们害怕,就把他四肢捆住,博士肚子疼难受,在地上挣扎,血弄得到处都是,好一会儿才化回人形……”
眼看着陆宗停的眼睛已经血红一片,江子车声音发抖,半天说不下去。
“说。”陆宗停已然怒不可遏,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个字。
深呼吸了几次才继续道:“他们怕狼血有病毒,就要求陈博士处理干净,因为怕他再次化狼,是捆着他的脚踝让他……跪在地上擦的。”
陆宗停低头去看,果然陈泊秋脚踝上的勒痕更深,膝盖处的衣料磨得起球发黑,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他伸手去撩陈泊秋的裤腿,陈泊秋就应激一般蜷缩身体护住小腹,口中哑声恳求着说“不要”。
但陆宗停还是看到他磨破了皮的膝盖和小腿,虽然没怎么出血,但足够让他撕心裂肺。
陆宗停觉得自己几乎快疯了,他几乎要把自己的后槽牙都咬碎,才没有让怒火烧空理智:“江子车,我他妈只离开了一个小时,你为什么一次也没有找我?!”
“对不起上校,我没想到他们作为医生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回来之后我真的……吓傻了,也几乎没有时间求援,”江子车倒吸了一口凉气,努力让自己从那些噩梦般的画面中抽离出来,“我问清楚了情况,就把他们都轰了出去,但陈博士还是坚持擦干净地上的血,我还没来得及清洗的水盆也被他拿去冲洗。我拦不住他,又不敢再找人帮忙,只能一边盯紧他的情况一边帮着他赶快处理干净……好在灰狼形态对他而言其实缓冲了很多伤害,也减少了消耗,出血情况没有再恶化。我把他安顿好就想找您的,刚好您就回来了。”
“你就这样放他们走了?!”
“上校,变种人在海角区域化出兽态本就不应该,就算闹到审判庭上也没人会站在陈博士这边的!”
陆宗停粗重地喘息着,恨不得掐着江子车的脖子问他为什么要把陈泊秋交给别人,明明自己离开之前再三叮嘱过,沈栋和他都不在,绝对不能让陈泊秋离开他的视线。他更恨不得把那几个医生找回来,一个一个把他们掐死。
可事实上最该被掐死的是他自己吧,他凭什么去指责别人,他才是最应该保护好陈泊秋的那个人,结果他在干什么呢?
他问自己,为什么要和沈栋一起离开十字灯塔?是,军务紧急不能不顾,雷普雷明必须处理妥当,可他为什么那么没用,如此便焦头烂额分身乏术,难道就不能有更好的办法?
陆宗停将自己逼问到几近崩溃时,江子车却一语惊醒梦中人:“上校,您罚我吧。我低估了海角对陈博士的恶意……我以为看在你和凌澜博士的面子上,他们会有所收敛的……我没想到会这样,对不起。”
陆宗停瞬间就像被人浇了一桶冰水,滔天怒火浇下去大半,心灰意冷却也醍醐灌顶,只有心脏里刀绞一般的疼痛愈演愈烈。
“你说得对……是我太高估自己。”他筋疲力尽地呢喃着,想低下头去想亲吻陈泊秋湿润冰凉的眼睛,他却不再像之前一样呆呆地任他为所欲为,而是蜷起身体躲避,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抹布,就像攥着救命稻草一般。
他手指实在太用力,抹布又很粗糙,眼看着都要把他掌心单薄脆弱的皮肤磨破,陆宗停连哄带劝他都不肯放手。
“先让他拿着吧,上校。”江子车说。
“他为什么,会突然失控化狼?”陆宗停知道对变种人而言,无法稳定形态的确是很糟糕的一个指征。
“太虚弱了,”江子车叹道,“尤其他怀着孕,心肺不好又经常过呼吸,供养胎儿最基本的血氧都供给不足,身体为了保住胎儿,就容易发生这种情况。”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陪他一会。”陆宗停低声说。
“之后还要出血的,量不大就没事,有事喊我,我就在外面。”江子车抹了把脸上的汗,起身离开。
陆宗停其实心里也大概有了答案,但从江子车这里得到肯定的回复,他还是难受得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只能抱紧陈泊秋,一遍又一遍地抚拍他颤栗僵硬的脊背。
他还一直在发抖,不知道在江子车苍白的语言描述之外,都还遭受了怎样的虐待。
忽然他听到怀里的人嘶哑含糊地唤了他一声“上校”,陆宗停还以为是幻觉,低下头便对上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那双除了因为失明和旧伤而萦绕着的浑浊雾气,就再没有其他杂质的眼睛。
“泊秋?”他颤声轻唤他。
耳鸣随着心悸的缓解而消散,陈泊秋视线模糊,终究勉强辨清了身边的人,身体却还是颤栗而紧绷的,在竭力确认其他人的存在。
“我不是……故意、的,”陈泊秋被陆宗停抱着,却毫无安全感,一直紧紧蜷缩着自己的身体,攥着那块抹布不放,在艰难的喘息中努力解释,“我没、没有……伤人,我处理、干净。”
“你相信……相信我……吗?我、对不起……”
他稍稍缓过劲来,第一件事情便是解释这些,却也并不觉得陆宗停会无条件相信他,站在他这边,以至于他语无伦次,解释得也并不清楚,就又开始道歉。
“泊秋,”陆宗停心疼到喉咙微梗,深呼吸了几次才让自己清晰平稳地说话,“我相信你,你没做错什么,错的是他们。”
陈泊秋吃力地听着,然后苍白着脸摇头。他只知道自己有太多赎不清的罪,如今罪加数等,未来会更加容易行差踏错。
他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健康可爱的宝宝,它对凌澜博士和陆宗停、乃至整个十方海角来说都很重要,他必须要把它生下来。
可他是陈泊秋,是十方海角的罪人,正如同当年凌澜博士聘他为助手,陆宗停和他结婚,都无法让他在这里有一方容身之处一般,现在如果一直苟留在十方海角,怕是也无法安稳捱到生下宝宝那一天,也无法保证身边人不受他牵连。
“上校……我能去、破碎荒野吗?”陈泊秋颤声恳求着,“我能、帮你,那里能、能登陆的。我做方案……给你,你相信、我。”
“你……”陆宗停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愕与痛心,“你听到了我和沈栋议事?”
他是不是除了彻底昏死过去,就根本没办法睡着?脑子里永远有一根弦绷着,永远都不敢睡?
“嗯……不会、害你们的。”陈泊秋说完又想起什么,忽然问,“许舰长,是不是……眼睛,伤了?”
陆宗停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口干舌燥地说是。他无法想象陈泊秋是如何在这样的状态下还保持这样敏锐的判断力的,一下就猜许慎无法参与这次行动方案的统筹是因为眼睛的问题,陈中岳到底是怎么训练他的?不耗到油尽灯枯不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