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210)
他放开了陈泊秋,接过船员递来的干燥御寒的大衣,正想给陈泊秋披上,却发现他身上早就加了一层水龙膜,这是遇到临时紧急下潜任务,来不及穿戴专业水战装备时在全身喷溅成保护膜的一种应急方式。
陆宗停还是把衣服披在了他身上:“我又犯浑……影响你工作了,泊秋。”
温艽艽原本是打算来插兜看戏顺便挤兑调侃陆宗停几句的,但看他像个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的样子,连忙转了话茬:“博士想要的数据,得到海龙翼水下部分测量才能完善。仪器保留水上数据的时间有限,必须尽快将水下部分补充录入才能保证整体数据准确,那个什么环测仪,其他人又用不好,只有博士能弄明白,他才自己下去的。”
陈泊秋静静听温艽艽说完,才轻声对陆宗停道:“上校,没有影响我。”
“我知道,”陆宗停听到温艽艽都来安慰自己,尴尬扭捏之下反而状态比刚才正常了些,低着头摆摆手道,“大家都去忙吧。”
“有什么收获吗博士?”温艽艽指了指陈泊秋手中的环测仪。
陈泊秋抹了把脸上的水,点了点头道:“它是被人专门种出来的。”
温艽艽一愣:“不是被那些花粉催生的吗?”
陈泊秋摇了摇头:“它应该生长在植物异种泛滥之前,并且,大约在一周之前,生长速度明显减缓。”
陈泊秋把环测仪抓取到的植株根茎脉络画面调取了出来,上面显示出来的植株根茎比之前观测到的面积和体积都要大出太多,像一只巨大的异形蜘蛛,盘踞在整个海龙翼内部。
温艽艽倒吸了一口凉气。
陆宗停皱眉:“这么短时间能长成庞然大物,然后又突然不长了……那就是种它的人种着种着不给它浇水施肥了?”
温艽艽拍拍他的肩膀:“很通俗的表达,应该就是这么个理。”
“上校,说得对,”陈泊秋跟着表示认可,又引导他们往画面边缘处看,“海龙翼根部,和舰船底部连接处,根茎仍未收细,也就是说, 它还在往下延伸。”
陆宗停微微眯起眼睛,稍微比划了两下方位便明白过来,低咒一声道:“洛橙。她估计刚到十方海角就种下了这个鬼东西,然后在暗室里也在想方设法为植株做给养。一周之前植株生长减缓,是因为从那时候开始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难以起身行动了。”
温艽艽皱起眉头:“这个方位,还真可能是你关她的舱底暗室。”
陈泊秋的视线在两人之间缓慢挪腾着,听得有点糊涂:“谁?”
陆宗停一时语塞,抓耳挠腮了一番也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跟陈泊秋描述这个人,温艽艽倒是不像他那样扭捏,有什么说什么:“陈中岳用你母亲叶谣的基因繁育出来的女儿,算是你的妹妹。”
陈泊秋怔怔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可能……见过她,在破碎荒野的时候。”
“你现在想见见她吗?”陆宗停试探道,“她一直说想见你,我怕她做出伤害你的事情,一直没让你们见面。”
“好,”陈泊秋没怎么犹豫就点了点头,下意识一般重复了一下陆宗停的说法,“见见她。”
“我就不去了,这边我得看着,”温艽艽说,“你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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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宗停将注意力从电屏影像上挪开后,才发现天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阴沉起来,乌云层层叠叠的往下压,像一块缓慢坠落的巨石,着陆那一刻就能把整个十方海角碾碎,原本干燥凛冽的大风中也悄无声息地混入了细碎的冰渣,逆风行走不过两三步,皮肤就被剜割得阵阵寒痛。
这是陆宗停最讨厌的天气,极阴风,即便它和大多数天灾比起来,并不算什么极端灾害。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他的记忆和感受也没有模糊太少--他带着林止聿回海角时,一路上都是极阴风的天气。
林止聿离开以后,每次遇到极阴风,陆宗停都会尽量避免和陈泊秋碰面,因为他总会控制不住地要对他恶语相向。
那时候的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陈泊秋和他是在同一片天空下,失去了同一个至亲。
陆宗停觉得胸口窒闷难当,以至于他忘记了现在的天气,想要通过深呼吸来缓解,却结结实实地呛了一口风,咳得眼冒金星。
“上校。”
听陈泊秋在后面喊他,陆宗停一边嘶哑应着,一边连忙转过身去。
才刚看清陈泊秋踉跄着朝他靠近的身形,他就被他瘦削却温柔的怀抱拥住了,刚刚他亲手给他披上的大衣,足够温暖又极为宽大,就这样合着陈泊秋的拥抱,严严实实地将他们两个人都包裹在其中。
陈泊秋半张脸埋在陆宗停颈间,灼热的鼻息一阵一阵扑过来,陆宗停心跳加速大脑空白,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只能下意识地回抱住陈泊秋,眼眶止不住地酸涩泛红。
“泊秋。”陆宗停哽咽地叫他的名字。
“上校,我会在的,”陈泊秋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嘶哑,通过两人隔着皮肤贴紧的骨骼传导,听在陆宗停耳朵里缱绻而又酥麻,“我会,一直在。”
“请你……相信我。”
“下次,我不让你……害怕了。”
陆宗停说不出话。
明明周身都是暖流涌动,他却不知为何颤抖不止,或许是因为他想要忍住眼泪,却是徒劳无功。
陈泊秋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眼泪,慢慢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动作笨拙却又很坚定。
“不是这样,泊秋,我不希望是这样,”陆宗停急切地开口,有些语无伦次,“不是,我是说,我确实很需要你,萝卜也很需要你,但我希望,你每一天都能健康开心地生活,而不是被谁束缚着日复一日地忍受痛苦……”
陆宗停越说越是心惊胆战,冷汗混着眼泪在他脸上到处乱流:“当然,你不在了,我是会崩溃的,会发疯的。如果没有萝卜,可能你不在的下一秒我就没有办法、也没有任何理由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挟你,我对天发誓!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在我心里真的非常非常重要,但你不需要把这件事当成你生命唯一的参考,能让你开心快乐的那些才是值得的人和事……我、我说明白了吗?”
陆宗停边说边抽噎,感觉自己越说越糊涂,急得想要跺脚、拽头发,甚至抽自己嘴巴子,但还是竭力压抑着,只是颤颤巍巍地问陈泊秋:“能、能听明白吗?泊秋。”
陈泊秋静静感受着他跌宕起伏的情绪,始终没有松开自己拥住陆宗停的双手,落在陆宗停颈间的呼吸仍旧是平缓而温热的,就像盛夏夜晚的风。
陆宗停一时上头之后忽然发现,这次的陈泊秋居然没有因为自己失控不稳的情绪而感到紧绷害怕,就像湍急的河流涌入了冰消雪融的湖泊,不过半晌便归于宁静。
他正在思考这算好事还是坏事的时候,陈泊秋忽然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不太明白。”
陆宗停如遭雷击,脸色煞白,嘴唇也变得僵冷。
“值得的人、和事,”陈泊秋一板一眼地重述着陆宗停的话,“不能……都是你吗?”
他在陆宗停紧绷而僵硬的怀抱里颇为艰难地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像有微风拂过的湖泊,荡开一圈又一圈温柔的波纹,清澈见底地漾着眼底的茫然和认真:“不矛盾,对吗?”
“不……”陆宗停嘴唇哆嗦着,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矛盾。”
得到他的答案,陈泊秋眼睛里不再有茫然的神色,他看着陆宗停,慢慢点了点头:“那……我明白了。”
陆宗停浑身发抖,甚至有些腿软,他眼前金星乱冒小人乱飞,觉得自己像是疯了,又或者是在做梦,他想把陈泊秋抱起来,在海龙翼上转圈--如果他此时此刻没有腿软的话。
“泊秋,你、我……”陆宗停两眼热泪盈眶,舌头直打结,一大堆话在肚子里打转,到了喉咙口就变成抽噎,以至于他最后只能说,“我、我很荣幸,我太荣幸了,泊秋,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