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111)
“……”陆宗停深深吸了口气,脸色煞白,“沈栋,你会开船吗?”
“我是海军出身。”
“该分的任务分出去,你马上去驾驶舱,”陆宗停用力推开挡住自己去路的一堆损坏的医疗器械,“你来掌舵,如果船长不让,你就杀了他。”
“是。”沈栋已知有异,毫不迟疑地应下。
“沈栋!”陆宗停忽然道,“保护好自己。”
“……是!”沈栋再次答应。
陆宗停刚结束和沈栋的通讯,就被不知从哪甩下来的一堆重物砸得滚落到一旁,他忍耐着胸腹间的剧痛啐出一口血,继续往前攀爬。
水声越来越大了,他还没有找到陈泊秋。
他伤病未愈,话都还说不清楚,甚至肚子里还怀着他们的孩子,在这样的条件下他能坚持多久?
他刚刚才跟他说了我爱你,他就把他给弄丢了。这人笨成这样,会不会以为他是故意放手的?
他把笔供交给他的第一时间就说过要下船,如果船体有破损,他会不会已经……
陆宗停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却忽然又开始胡思乱想,莫不是被那些东西砸坏了脑子。
伤口的血快把他的眼睛糊住了,他顺手薅了一把地上的水狠狠地在脸上抹。
……水?
陆宗停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爬到了五号窗附近的位置,破裂的是四号船舱玻璃,海水随着船体的颠簸一阵一阵地往里灌,每次进水量都不容小觑,其他的船舱玻璃很可能也有受压破裂的风险。
而前面船体倾斜形成的积水区域已经很深,他看到几个白舰军正挤在一个倒下的柜子上,还没上去的人已经被水没过了腰部,正在艰难地往柜子上爬。
有人看到了他,喊着让他过去。
陆宗停逐渐靠近,就发现往柜子上爬的白舰是踩着底下的人借力的,那个人被踩得半个脑袋都快没进水里,然后又艰难地支撑起来,苍白的双臂用尽了全力顶在柜子上,青筋从单薄透明的皮肤上挣出,看起来触目惊心。
陆宗停的心跳忽然变得杂乱无章起来,那颗埋在胸口里的炙热血肉似乎要从喉咙口挣扎着跳出。他奋力地攀爬过去,直到自己半个身子都趟进水里——那是冰冷刺骨的浑浊海水。
而他也终于看清了那个人。
就是陈泊秋。
—
陈泊秋身上的病服尽数湿透,头发也湿了大半,嘴唇已经冻得青紫,甚至还覆着层朦胧的霜白,灰蓝色的瞳仁随着身边人的呼叫和呐喊茫然而吃力地转动,却像天际的碎星漫无目的地飘落,没有焦点,也无处停留。
他们是在喊上校吗?
上校……来了吗?
他安全吗?
陈泊秋试着在灰白苍茫的视野中找到星星,橄榄绿色的星星,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他忘了他的世界里已经很久没有星星了,但他很爱星星,一直想去一个能看到星星的地方。
他什么光也看不到,只靠着本能拼命支撑着身后在船体震荡中岌岌可危的巨大木柜,等待着一个又一个白舰军官和伤员踩着他的脊背爬上去,他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性命安危都弥足珍贵,他必须坚持到救援赶来。
他想着这件事情的时候,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叫他,他努力分辨,知道那是陆宗停的声音。
他艰难地抬起头来,却还是看不到他,但他知道他应该就在旁边。
和陆宗停分开的时候,他想或许自己不该说那句我爱你,明知道自己不清醒时容易说胡话,却还是克制不住地说了出来。
那是个错误答案吧。
陈泊秋想问问他,自己是不是回答错了,他可以改,只要笔供没有问题。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里还有其他人,而且这也不是最要紧的事情。
“上校……”他低声唤他,“上去……吧。我在,安全的。”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陆宗停好像在试图把他从柜子边拉开,又好像在说很多话,他听不清楚,只隐隐约约听到他说在找什么东西。
“上校,我、听不清……”他用尽全力抵着柜子,颤声解释着,寻找着可能正确的答案,“您找……笔供吗?我、我收好了。”
他被冻得舌头都不利索,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表达清楚,只能反复说很多遍,不用担心笔供,泡坏了他可以再写。
“陈泊秋,泊秋,我求你了,你放开柜子,它不会倒了,好不好?”陈泊秋的手就像顽固的坚冰死死地附着在柜子上,陆宗停卯足全力都掰不动,如果不是大半个身子都泡在了海水里,他甚至想要跪下来求他,“你只要放开柜子,别的什么都不要想不要做,也不要说话,好不好?泊秋?”
陈泊秋什么都听不明白,他很冷,僵直的双腿已经发软,就快要站立不住,意识也开始模糊混乱,说话的时候,咸涩冰冷的海水呛入喉咙,他说得断断续续,还是重复在说,上校你上去吧,笔供我收着了。
可再也没人踩到他背上。
他想应该是有的,只是他自己感受不到了吧。
上校,安全了吗?
好像有人在喊他泊秋……谁还会这样喊他呢?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
是不是,又梦到哥哥了?
—
越来越多的海水倒灌进舱室,陆宗停竭力抱紧失去意识瘫软下来的陈泊秋,害怕他再呛水。
水已经漫得很深了,他们没有支撑物,上不了柜子,而且陆宗停必须用自己的剩余的力气压着它,否则随时都有可能被冲倒。他尝试过让上面的队员把陈泊秋接上去,但陈泊秋已经完全昏迷无法配合,而且柜子很可能因此失衡翻倒。
他甚至想过放冰把海水都冻起来,但海水本来就结冰困难,而且在这种失温条件下,他根本无法稳定地催血结冰。
怀里的人比海水还要冰冷,而且明明他的身体那么柔软,两人毫无缝隙地贴合时,却像刀片一样剜着陆宗停的血肉。
“泊秋,你坚持一下,沈栋他们马上就到了,”陆宗停早已不再顾及身边还有什么人,嘴里说个不停。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同样的话,有意义的没意义的,都重复了几百遍,说到最后竟含了哭腔,“我求你了,你坚持一下,我不骗你,马上就好了。”
“你能听到吗?能听到的话,眨一眨眼睛好不好?”陆宗停哽咽着哀求,嘴唇时不时吻在那双冰冷濡湿的眼睛上,生怕疏漏了一星半点那里的反应,但事实上他的眼睛没有任何动静。
海水已经要漫过两人的脖颈,陈泊秋恐怕就要没办法呼吸,陆宗停不断含着他冰冷发僵的嘴唇往里渡气,却感觉他的身体像一个漫着寒气的无底洞,什么落进去都没有回响。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泊秋,”陆宗停嗓子已经彻底哑了,滚烫的液体失控地涌出眼眶,竟驱散了几分海水的阴寒,“你跟我说了我爱你,不是吗?这不能随便说的,要负责的,我都听到了,你要负责的陈泊秋,你不能这样。”
陆宗停嘴唇已经冻裂出血,他已经没有知觉,只顾捧着陈泊秋的脸不停地和他说话,说得喉咙嘶哑也泛出了血腥气,他才低喃着道:“我也爱你……你知道吗?我爱你。”
“上校,三号窗好像也要开裂了……”一个白舰军颤颤巍巍地道,“那边吃水更深,万一裂了……”
陆宗停护着陈泊秋,勉力抬头看去,玻璃上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裂痕,而海浪还在不断冲击着窗体,裂缝越来越大,就像紧绷得发白的陈旧琴弦,再轻轻一碰就要断裂。
陆宗停双目圆睁地看着那道裂缝,粗喘得像一头受困的野兽。
在所有人都听到了玻璃碎裂的锐响时,陆宗停忽然拔出腰间的军刀“咣”地一声斜插在柜子上,随即他抬手,迅速在刀刃上将自己从指尖到小臂的位置划开一道又深又长的血口,嘶声怒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