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51)
雷明恭顺地坐下,满脸笑意:“博士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知道您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帮得上忙的?”
“这个忙还真要麻烦雷副。”凌澜神态语气皆十分温和,却不见笑意。
雷明吞了吞口水,笑道:“您说。”
“我收到陆上校送来的一份血样,他告诉我这是陈博士托他送来的,是普适疫苗研究的关键,别的一概没提,”凌澜淡淡道,“但我联系不上陈博士,陆上校告诉我你应该知道,所以我就冒昧打扰了。”
雷明心里暗叫不好,面上依旧赔笑:“他现在可能不太方便……我为您安排更好的助手,如何?”
“雷副,”凌澜语气重了些,“您可能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是,这份血样是陈博士要送过来的,研究的方向和突破点他最清楚。血样保管时间有限,而且关系的是普适疫苗的研制问题,我需要尽快与陈博士沟通商讨。”
压迫感扑面而来,雷明吸了口气,咬了咬牙决定摊牌:“抱歉凌澜博士。陈博士犯了一个错误,其严重性我想不亚于疫苗研究。”
凌澜面色不改,问:“什么错误?”
“他怀了陆上校的孩子,而且因为自身体质原因,已经流产,但这并不能掩盖他违反禁令的事实。”
凌澜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死胎送去生科所研究定性了?结果如何?”
“是的,没有携带病毒或者变异基因。”
雷明脸色难看起来。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属实不太有利,他原本想通过一些途径掩盖甚至扭曲事实,但他知道他那些手段都骗不过凌澜博士,而且她来得这样突然,根本都没有时间让他去操作了。
凌澜眉心展开,平静地道:“他和陆上校之间几乎没有感情,这在海角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你如何判断孩子是陆上校的?”
雷明被噎了一下,随即又道:“但陆上校依旧是可能性最大的人选。”
“雷副,你确定要用这种空口无凭的事情,来影响普适疫苗的研究进度吗?”凌澜的语气终于冷下来,“作为十字灯塔的一把手,你把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和普适疫苗研究划上等号,已经属于失职,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你把事态的轻重缓急分清,我需要立刻见到陈博士!”
雷明额角渗出冷汗:“凌澜博士……”
“雷副总司,请您慎重考虑,”凌澜声色俱厉,“事关重大。如果您不配合,我只能请天涯塔协助。”
“……他在生科所的研究区。”
“谢谢,我让他的助手去接他。”
—
凌澜走到陈泊秋的办公室,坐在沙发上的邢越站起来,满脸期冀地看着她:“怎么样凌澜博士?”
“人在生科所研究区,你去找他吧。”凌澜面色冷淡地拢了拢自己的披肩,准备离开。
“诶诶博士!”邢越有些慌张地拦住她。
“还有什么事?”凌澜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你是陈泊秋的助手,应该最清楚疫苗研究的事情归根结底都是他一人在做,他回来了后续我就没什么可帮忙的了。”
邢越也知道自己有些失礼,讪讪地后退了两步:“我想知道……雷副总司是不是真的在为难陈博士啊……如果是的话,我感觉我自己一个人去,可能没办法顺利把他带回来……”
凌澜看了邢越一眼,这孩子明明整个人直哆嗦,但并没有放她走的意思。疫苗研究的事情她很少插手,收到血样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打陈泊秋的办公电话,接电话的人就是这个孩子,刚接起电话的时候整个人慌慌张张语无伦次的,说自己也联系不上陈泊秋,后来就不停地跟她强调事情不对劲,说陈博士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研究普适疫苗,就算要找她帮忙,他人也一定会回到灯塔来先做好所有的前置准备工作,而不是做甩手掌柜。
于是他无比恳切地哀求她帮忙,说:“陆上校肯定不会管他了……我想不到除了您,还有谁是既有能力又愿意帮他的……”
凌澜没有直接拿林止聿的事情让他难堪,只是问:“你觉得陆上校都不会帮忙,我为什么会帮?”
“我说不上来……”邢越嘟囔着,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知道很冒犯但是……可以帮忙吗,凌澜博士?”
凌澜沉吟片刻,问:“你为什么想帮他?”
邢越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半天,终于说出来一个听起来十分不靠谱的答案:“他送了我一个奶油蛋糕……”
起初拿到蛋糕票的时候,邢越只知道这是十字灯塔发给博士们的福利,陈博士自己不喜欢吃蛋糕,就顺手给了他,后来他帮陈博士整理文件,发现一大沓申请单,申请内容就是这个蛋糕票,只有放在最上面的一张是成功走完了所有审批的,上面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部门和人员都有签名和盖戳,其他的全部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被驳回或者失败了。
他问过其他助手,他们都说自家博士的蛋糕票是有专人来发的。
陈泊秋却写了很多张申请单,每张申请单都是手写的,虽然失败了那么多次,但字迹都是清隽工整,一笔一划都看得出来认真恳切。
给他蛋糕票的时候,陈泊秋说过一句:“你不是喜欢吗?”
邢越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在他面前说过喜欢,但是他记住了。他在十字灯塔不受欢迎,办事儿总比别人困难,但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写着申请书,在无数个部门之间来回跑,拿回来了这张蛋糕票,交给他的时候,也什么都没有多说。
凌澜从邢越之前讲的故事里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邢越急得眼眶发红的样子,几不可闻地叹道:“走吧,我跟你去。”
邢越欣喜万分:“谢谢您凌澜博士!”
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您等我一下!”
他两三步跑到冰柜前,从里面拿出一块装在小盒子里的奶油蛋糕:“走吧!”
凌澜微怔:“蛋糕还没吃完?”
“哪里舍得那么快吃完!一大半都切块了留着慢慢吃呢。带一块去给陈博士……啊那个,博士您要吃吗?”邢越风风火火地又要回去拿。
“我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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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科所的研究区外只有陈泊秋一个人。
他穿着深蓝色的病服,怀里抱着一张小毯子,手上还攥着一张薄薄的纸,额间、颈间和手脚腕处都缠着绷带,眼睛不知是畏光还是看不见了,用半透明的白色绸带缚着。
他的皮肤是不带任何健康血色的苍白,就连身上斑驳的伤口附近,血色都是干涸黯淡的,像被烈火焚烧过的玫瑰花。惨白的灯光映照着走廊上几乎每一个角落,空气中每一粒细小的尘埃都是肉眼可见的清晰,他整个人站立其中,看起来像一具摔碎了之后勉强粘合起来的瓷器,被层层叠叠的纱布欲盖弥彰地包裹着,丢弃在了无人问津的角落。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轻轻动了动,因为他手腕处的多维仪响起了微弱的通讯信号音。
他在旁边的长椅上慢慢坐下,视线里弥漫着一团又一团模糊的白光,他什么也看不清楚,灰白色的指尖在多维仪上摸索了好几下才终于接通。
一阵杂音过后,陆宗停嘶哑的声音响起:“陈泊秋,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接通讯?”
陈泊秋应激产子的后遗症还未完全消弭,他之前已经习惯在听陆宗停说话的过程中就从他的语气、内容、神态来尽快想好自己应该怎么回答,但是现在他脑子很钝,几乎转不动,也无法控制身体下意识产生的各种反应,他呼吸急促浑身发抖,只能勉强抓住一些最快闯进自己脑海里的念头。
他想去检查自己是不是刚才不小心按到了视频通讯,因为陆宗停很少跟他通讯,听到他的声音都会很厌恶,更不愿意看到他的人,所以他一般都不打开视频。
他眼睛实在看不清楚,只能颤抖着手把多维仪摘下来放着,然后吃力地将身体挪到多维仪的视野盲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