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卿 上(77)
从土丘孔洞里钻出来一只白胡子蝙蝠,抓着她的袖子不让她走,似乎想结结实实地敲她一通竹杠,一张口就是“你朋友乌鸦吓坏我的小孙子”云云,被她焦躁地随手塞给一条兽肉,便猛地不作声了。
白胡子蝙蝠朝她殷勤地一点头,小老鼠似的脸上围的一圈胡子像一片尖尖的白杨树叶:
“小友,你朋友朝那个方向飞去了,快去追吧!唔,好大的一块肉啊……老夫给你带路——你看,天都快黑了……”
“多谢!”谢挚也不跟他客气了,“您快飞吧,我在下面跟着您!”
循着老蝙蝠的指路,谢挚不停奔跑,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夜幕彻底降临,带着微微寒意的薄冷星光洒在她的脸上时,才终于看见了前面一点火鸦的身影。
那只被吓破了胆子的大黑鸟还在天上没命地飞呢,只是速度慢了许多,看样子也被累得够呛;而谢挚也同样不好受,这一番奔波下来,她觉得自己的腿脚像灌了铅似的沉,连老蝙蝠趴在她耳朵边说的话也没听太清:
“……前面就是……了,老夫不能再往前去了;小友,你不如跟老夫一道回去吧……”
“不,我不回……您自己回去吧。”谢挚撑着膝盖喘气。
都追到这了,她怎么能自己回去?放着火鸦不管她更是做不到。
“好吧,这真是呜呼哀哉,时也命也……”老蝙蝠见她劝不动,便也摇头晃脑咬文嚼字地飞走了。
“火鸦!”
天空中的大黑鸟终于听见了她的呼唤,扇着翅膀慢慢地降落在地,立刻被谢挚压在地上滚作一团。
“怎么到处乱飞呢你!你知不知道夜间的大荒有多危险!你……”
谢挚骑在火鸦身上大声控诉,说着说着居然眼眶一酸滚下泪来——她实在是很担心这只又笨又不听话、还整天跟她对着干的讨厌乌鸦,方才没看见它,她一直吊着一颗心不敢放下。
直到现在,她才彻底地放下心来,气恼地擦了一把眼泪,恶狠狠地说:
“你再这样,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对不起……”
火鸦也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是将谢挚气狠了,缩头缩脑地不敢反驳,只是讨好地用脑袋蹭了蹭人族少女的手背,“别哭了好不好?”
它之前一只鸟独来独往惯了,即便现在跟谢挚和小狮子一道行走,还是不大习惯。
“这个给你……你别哭啦。”火鸦偏头从翅膀底下叼出来一枚莹润的黄玉,塞在谢挚手里,眼巴巴地看着她,“这是我从刚刚那个蝙蝠洞里发现的……你喜不喜欢?”
“我看你们人族的少年男女都喜欢在身上佩戴些什么玉石,你却什么都没有……”
它有些局促地抬爪挠了挠头,“小狮子都晓得送你兔子做顶帽子,我自然……我自然也不想落后的……”
人族少女一边擦眼泪一边瞪它,“真是大笨鸟……!”
虽然嘴上在骂火鸦,可是谢挚的心里却暖洋洋的。
但是该批评教育的还是得说。她将那枚璞玉接过来佩在腰间,轻声道:“谢谢你……火鸦,我很喜欢。只是你下次不要再如此鲁莽了,好也不好?你看你,一气飞了这么远,我连我们现在在哪都不知道……”
一说起这个她就发起愁来,掏出罗盘开始仔细地端详,试图分辨出自己现在所处的方位——她们这样奔跑一通,或许已经偏离原来的路线数百里有余了,明天得快点补回来才好……
火鸦也挨着她紧紧地凑过来——大荒的戈壁之中温差颇大,早晚极冷,连沙地上都结着一层雪白的寒霜,人族少女的身体非常温暖,跟个小火炉一样,它不由自主地贴到谢挚身边来取取暖。
前几天的夜里,谢挚也就是这样蜷缩在它的翅膀底下睡觉的。
精疲力尽的飞行之后挨着一具暖烘烘的柔软身体十分舒坦,它愉快地眯起眼睛来,缩着脖子四处打量,这下又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下子惊奇地瞪大眼睛,连连戳谢挚的肩膀:
“哎哎……小挚小挚,你看那里!”
在一片如银的月色里,茫茫无尽的戈壁好似海滩一样起伏不定,看上去竟隐隐有几分奇异的梦幻;放眼极目望去,在戈壁的尽头处,竟有一座水晶宫殿的瑰美轮廓赫然耸立在天与地相接的边缘!
“那里好像有一座水晶宫殿哇!”火鸦兴奋地叫道——这是不是什么上古神祗的遗址宝藏?
“你说什么……一座——水晶宫殿……?”
人族少女仰起脸来,面上却没有火鸦以为的欣喜激动,只有一片压抑着的恐慌不安。
“是啊……怎么了?”火鸦一愣,对她的奇怪反应一头雾水。
“……大荒之中时有奇地,乃上古时诸神混战之所,大道破损,气机错淆,遇之罗盘不转——”
谢挚举起手中的黄铜罗盘,那上面的指针正在如晕头苍蝇一般飞速乱转:
“并且,太古时的大荒其实是一片碧波万顷的海洋,漫无边际,有许多龙族聚居于海底,建造有辉煌的水晶宫群,但后来又随着神战的爆发而销声匿迹于世间了……”
她望向戈壁尽头处那片连绵不绝的水晶宫殿:
“你知道么?大荒人之中有一句俗谚:‘倘见水晶宫殿,太古战场乍现。’”
火鸦听明白了她的话,但它心中还抱着一丝微末的希望,终于还是抖抖索索地发问:
“你、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是在——”
谢挚想起了那只白胡子蝙蝠劝告她时说的话,她当时太累了没有听清,现在想起来,它分明是在说——
她叹息一声收起罗盘,低声道:“我们误打误撞,来到了一片太古战场的遗址。”
——前面就是太古战场了,老夫不能再往前去了。
怪不得那只老蝙蝠临走时的惋惜神气好像她马上要死了一样,又是“呜呼哀哉”又是“时也命也”的——在它看来,谢挚大概是个一心寻死的糊涂蛋。
谢挚苦笑了一下——不过它也没说错,她可不就是马上要死了么?
族长当时讲的故事还言犹在耳:古往今来,能活着走出太古战场的生灵少之又少,其中甚至还不乏仙王和半步神祗,但他们谁都没能走出来;她不是自大之人,当然也不觉得自己和火鸦小狮子几个能运气好过那些手段通天的大能。
“走吧,火鸦。别害怕。”她拉起来已经瘫倒在地不敢动弹的黑色大鸟。
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不想灰心丧气,坐在原地白白等死。这不是她的风格。
她要探一探这太古战场,看一看它到底有什么灵异之处;那样即便是死,她这一生也算是够本了。
小狮子顺着她的手臂爬到肩膀上,满眼担忧地舔了舔人族少女的脸颊——它年纪太小,并不懂得太古战场的厉害,只是感到此刻谢挚的心情十分沉重,“挚姐姐……你怎么了?”
碧尾狮当初将女儿交给她,让她做它的主人,不过谢挚跟小狮子的相处倒并没有以主人的身份自居——她觉得那样怪怪的,而是更像朋友一些,因此小狮子也只是跟着白象氏族的孩子们一起叫她“挚姐姐”,而不是唤她“主人”。
“没什么……”谢挚抚了一把小狮子光滑柔顺的皮毛,心中有些怅然——小狮子才这么大点,居然也要跟着她一道死了,这真叫她难过。
“哎,你想要有个名字么,小狮子?”她挠了挠翡翠小狮毛绒绒的下巴。
她不想让小狮子无名无姓地死在太古战场里。
当初碧尾狮就说她可以给小狮子起名,但她顾虑着自己读书不多,便一直犹豫着没有起;等回到氏族了呢,族长也好,祭司也罢——还有玉牙白象,她们都比她渊博得多,给小狮子起的名字一定又雅致又好听,但她那时事情太多,一时之间又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