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卿 上(171)
跟姜既望预料得一样,她的成婚非常快,而且场面很大,来的客人也多极了。
皇室宗亲自不必说,红山书院算是她半个家园,孟夫子特地带着她所有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来为她增添喜气。
难得的是白泽圣地也亲派了使者贺喜,天衍宗的新任宗主云清池,一个近年来如大星一般夺目耀眼的绝世天才,被世人称作“冷情冷性第一,寒心冰胆无二”的年轻女人,也来赴了宴,以此表达天衍宗对姜周皇室的尊敬。
甚至于长生世家中地位最为尊崇的谢家,那位总是称病不出的盲眼家主,也带着那个凶名赫赫的妖刀刀灵前来出席。
虽然她只是来打了个照面便离开,但也代表了谢家的态度。
但姜既望心里清楚,他们之所以来,并不是为了她,只是因为她是当今人皇的长女。
人皇陛下的寿数已经很大了……近百年来,人皇的修为一直不能进步,并且似乎将要到陨落的地步。
姜既望将这件事看得很清楚,但她心里却很宁静,半点也不在意,并不跟她的兄弟姐妹一般,显出难耐躁动的模样。
她已经决心不去搅入皇位继承的纷争之中,而暗自计划去遥远的西荒当一个将军或者牧首——早在红山书院的书籍当中,她便已十分为那些记载描述而心驰神往:
像那风土人情各不相同的星罗十六部,流淌不息的天恩河,埋着神祇遗骨的太古战场,铁兽脊背般起伏千里的万兽山脉,昆仑神山上居住的金发神族,还有那神族的弃兽,美丽骄傲的碧尾狮……
这一切的传说,一切的景象,都使她年少的、渴望自由的心感到一阵激动的战栗。
最重要的是,西荒人朴实而又善良,是一群纯粹热心、赤忱单纯的好人,那里没有中州式的阴谋诡计,更没有什么暗流漩涡、明枪冷箭,她极盼望能在他们之中得到真正的休憩与安宁。
但是现在,她不能轻易脱身,姜既望攥了攥衣袖,又慢慢地松开。
因为她有了妻子,她不再能一走了之了。
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妻子,她想。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有记清楚——只记得里面有一个桃字。
夫子爽朗地笑着来跟她碰了一杯酒,姜既望连忙弓下身,将自己的酒杯放在老人的杯沿下首——这不仅仅是出于遵守礼仪,更是因为孟夫子是一位真正的宽厚长者,他的学问品行没有一个不让她佩服。
她看待他,就像看待自己的爷爷一般亲近。
“既望,”老人微笑着拍了拍学生的肩,眼里融着亲切和蔼的光,“今天过去,你就成婚了!是大人了!你可开心?”
……谈不上开心,也谈不上不开心,姜既望这样想着,不动声色地含着笑点了点头——作为皇室的子弟,她天然地有将自己的情绪遮掩得天衣无缝的本领,这是无师自通的。
“是么?”
夫子看了看她,仍旧温和,不置可否,但姜既望却轻轻地低下了头——
她不愿意正大光明地在自己的老师面前说谎,而且夫子的锐利眼光,并不一定就能被她蒙骗住。
“其实,这也不见得不是好事……”
过了一会,老人才这样沉思着低声说。
“有的时候,出自好意,反而办的事情很坏;最坏的心,反而能结出来最好的果来。”
九轮圣人站起身,将秀美精致的酒杯在手里无意识地摩挲了一圈。
他将酒杯重又斟满,递到姜既望手中,点头微笑,“让这株桃枝到底结出颗什么果子,就全看你的选择了,既望。你是聪明的孩子,也很重情……这在姜周的皇室子弟里,是很少见的。”
姜既望沉默半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既望明白。”
然而回到屋室中,迎着那少女期冀羞涩的目光,她到底还是不能做到——不能若无其事地轻易做一个称职的妻子。
这算怎么回事呢?她姜既望,并不是对随便一个人都会动心动情的。
“睡吧,今天真是辛苦你了。”她握了握少女的手。
少女当然不敢违抗。
论年纪,她们其实相当;但论家世,论修为,论学识,自然都是姜既望更好些,这些东西有时会组成一道无形的障碍,让这看似温柔、其实不可接近的皇女离她仿佛更加远了。
但她毕竟是她明媒正娶的枕边人呀……
听着姜既望的呼吸声,少女不声不响地掉下几滴泪,又咬着嘴唇使自己一丝动静也不发出来。她不愿意吵到劳累了一天的姜既望。
在看姜既望第一眼时,她便觉得动心。那温雅美丽的皇女只是朝她一笑而已,便让她在人皇面前的紧张消弭了大半。
在黑夜里,姜既望悄悄地叹了一口气——她虽然尚且年少,但修为已经很好,能将身旁少女极力忍耐的啜泣声听得一清二楚。
“别哭了,好不好?”她转过身,轻轻地拉住少女的手,笨拙地安慰。
“我只是……有些不习惯而已。”
姜既望将少女被眼泪打湿的发丝替她别到耳后,委婉地说:“何况我们的年纪,也不是太大。”
少女一下子便不哭了。她觉得姜既望的声音简直像什么叫她起死回生的灵药。
“那您什么时候才能习惯?”
她大着胆子,朝皇女靠近了一些,感到有一面鼓在自己的胸膛里不住地敲。
“我也不知道。”
“哦……”
少女的声音低落下去。
真奇怪,她的情绪总是表露得特别明显,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姜既望不自觉地笑了笑,柔声接着说:“让我们慢慢地试一试,好么?”
“嗯!”欢快喜悦的声音。
接下来仍旧是很平常,日子安安静静地一天一天过,与她成婚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姜既望一直觉得自己是很平常的一个人,她不喜欢大起大落,也不喜欢激烈跌宕的生活,而愿意远远地躲避开一切纷扰争端,避世而去;
但这不能,她首先还是大周的皇女,对中州的土地和百姓,她负着沉甸甸的责任。
人皇终于陨落,歧都震荡!
但姜既望已经很早便离开了歧大都,去往了最危险的地方镇守,这时节离开都城相当于自动放弃皇位,所以她并未受到太大影响,她的妻子崔桃理所当然地也陪着她。
隆冬将至,镇守之地下雪了。是很大片的雪,一片落下来能盖满整个手掌。
姜既望很喜欢下雪,她特意摆了琴出来,给妻子先捧一杯热热的果酒暖身子,这才开始弹琴。
曲已经奏完,但琴声仍旧在大雪中经久不息地飘荡着,连天上的飞鸟也不由得驻足聆听。姜既望的琴弹得很好,在歧大都闻名。
“既望,你弹得真好听!”过了很久崔桃才回过神来,笑着夸奖她。
她摆弄着一支萧走过来,“常常听说琴箫合奏很是相配,我心里想了好久,我能不能为你吹箫合奏呢?你说我能不能?”
她现在早就不叫她“您”了,但姜既望反而觉得她直呼自己的姓名比那些尊称更加好听,更能顺她的心意。
她含笑看了崔桃一眼,才接过萧,“我想是当然能的。”
“那你教我好不好?”
“好。”
教了好一会儿崔桃也不太会,她几乎有些懊丧了,这时皇女忽然轻轻地拿过了那支让她费心劳神的萧管。
姜既望吻住了她。
她一点一点地拥紧她,几乎是将她扣在自己怀里,许久才放开。
点了点怀中女人被吻得红艳艳的唇,姜既望眉目柔软地一笑,低声说:“这里落了雪在上面。”
啊……这真是——
太过镇定的调情。
崔桃红着耳朵追过来,将滚烫的气息融化在她唇齿间,“那你就再暖暖我……”
在雪中吻了又吻,崔桃几乎有些迷糊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坠进了一个世上最美丽、最甜蜜的梦里,抓着皇女的衣服,她近乎胆怯地问:“您现在是习惯与我做妻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