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卿 上(350)
按理来说,谢挚甚至还是她的表妹。
——何其可笑,何其耻辱,一个十六岁的西荒蛮女而已,也配做人皇的妹妹?
她想不通为什么姑母要做这个决定,分明,她们二人,一点也不像。
姑母素来温谦端雅,是模范式的中州人,而谢挚却全然不通礼数,无知而又放肆,令她想起少年时被自己亲手鞭死的灵马。
马是好马,只是不驯服,不能驾驭,那要这马有何用?归根到底只是一个畜牲而已,畜牲要什么真性情?她需要的是听话乖顺,而不是其他。
留着谢挚,只能是祸害。
但此刻,看着水晶球中眸光沉静的年轻女人,人皇不能不人生第一次感到一种陌生的无力与挫败:
她到底还是没能斩除她于少年时,野草未能趁着嫩芽时斩草除根,之后面临的,必然是一地纠葛藤蔓。
终究还是叫谢挚酿成了无穷祸患。
姑母误朕……姜晦之在心中长叹。
“你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但却跟她很像……”
人皇在皇座上沉默良久,倾斜了身子,缓缓倒向座位一边,珠玉旒与凤钗上的金珠一齐摇晃,红唇微启,呢喃着说。
其实论外貌,姜既望与谢挚完全不像,姜既望固然是美人,但更多美在气质与意韵,清雅端方,而谢挚则是容貌极漂亮,娇艳明媚,令人心折。
这西荒蛮女别的地方都不足为道,唯独一张脸与一具身体,却是哪怕别人再厌恶她,都不能否认的漂亮。
人皇也曾想过,若不是谢挚是姑母的女儿,她在别的地方见到谢挚,或许她也会动些心思,不介意谢挚是个西荒人,而将她大度地纳入宫中——毕竟人皇如今还正值壮年,仙人的寿命十分悠久。
但人皇如今却感到,谢挚的确继承了姑母身上一些特别的东西。
愚蠢的理想,无望的坚持。
不是亲女,胜似亲女。
谢挚一怔,一时没明白她在说谁:“什么?”
人皇不答,只是道:“想必,北海此次动乱,也是你从中挑拨教唆的了。”
“比起动乱,我更愿意称之为起义。”
谢挚浅浅地笑了笑,“至于挑唆……大火想要烧起来,固然有风的推动,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有干草与火星存在吧。陛下觉得呢?”
“……”
人皇不再说话,她坐直了身体,日月星辰在眼中升起,当年的淡紫色眼眸如今已经化为了一种深沉的浓紫,一如许多年前的少年天子登基般威严。
她没输给姑母,反而输给了姑母的女儿,这是否是一种命运?
“谢挚,你的请求,朕准了。”
“朕放弃北海,从此也不再追杀于你,”女人顿了顿,眼中星辰璀璨,肃声道:“但你须得保证,不再以谢挚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谢贼已死,你当知晓。”
“这是自然。”
谢挚满意地笑起来,拱手行礼:“多谢陛下。”
大道誓言的辉光亮起又暗下,谢挚与摇着尾巴的白狐转身离去,消失在北海的茫茫原野之中。
人皇抬手唤回水晶球,嫣红的指甲扣紧在晶莹透明的传讯法宝上。
良久过后,人皇调整过来心情与神色,解开挡在面前的屏风。
“陛下!”
她听到朝堂臣子们的惊呼。
“您的手……流血了!”
垂眸去看,人皇才发现,在不知不觉之中,水晶球已被她捏碎在掌心。
第206章 拥抱
冬日的天空似乎格外高远匀净,像素胎的灰蓝瓷面,带着一股不可接近的漠然寒意,北海之上,更是尤其如此。
此时的草原没有春夏之际的勃勃生机,也无秋日的爽朗开阔与斑斓颜色,只有无边白雪盖着枯败荒草,而无穷青天覆着苍茫大地,耳朵与胸腔如帆一般滚满呼啸的风声。
行走在一片巨大的空旷之中,寒意遍体,所望所感无不苍凉,只能愈发觉得自己的渺小与孤独。
远空有鹰隼翱翔,久久地保持一个姿势,连翅膀也不动弹分毫,正当人疑心,它是否已经凝固成为天穹中永恒的一点墨色时,鹰隼便会猛地一抖翅膀,无声无息地突兀折向另一个方向。
眼下正是深冬,除夕刚过,雪白的九尾狐狸踩在晶莹的雪面上,脚步仍然优雅轻盈。
将一切景色都看得厌倦了似的,它终于舍得自天边的鹰隼上收回目光,转向身旁的年轻女人。
那女人穿得朴素,只一身最简单的黑衣,除过容貌生得过于漂亮之外,看起来与一个最普通的凡人并无任何区别,既不飘然若仙,也不威严清贵,更没有什么气机外放,血精轰鸣如雷的异象随身。
不过,她走得却颇为安静平稳,在白雪上没有留下半点脚印,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漆黑的眼眸中映着远处的原野。
偶尔有风将她颈间的发丝吹起,浅淡的金色便在她纤弱的脖颈上一闪——原是一枚中州刻在罪人身上的侮辱印记。
“姜微。”
自与人皇在潜渊边缘对峙谈判过之后,谢挚便没再说过话,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沉默。
耐不住这样的奇怪气氛,白狐终于忍不住开口叫她。
这狐狸看起来极为美丽神圣,飘渺不似凡间生灵,但嗓音却并不空灵动听,反而如被烈火烧灼过声带一般,粗哑干涩,十分苍老。
“嗯?”
被白狐突然一叫,谢挚呆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面上还有些茫然之色,显然方才正在胡乱思索着什么,心思并没有放在原地:
“婆婆,您叫我?”
直到现在眼睛婆婆还是没习惯叫谢挚的本名,仍旧管她叫姜微,谢挚倒也不在意,由着北海生灵们随便叫;
只是她方才陷于沉思,突然被叫姜微这个名字,竟也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你在想什么?我叫你好半天才答应。”眼睛婆婆侧头打量了谢挚好几眼,看不出来什么深浅。
“没什么……”
迎着眼睛婆婆不相信的目光,谢挚笑叹一声,摇摇头:“只是在想些之前在中州时的过往罢了,倒也无甚特异之处。”
想起五年前她初至歧都,在牧首大人的带领下走进辉煌华贵的大周皇宫,跪伏在人皇的大殿中恭敬听封,心中充满不安,但还要撑着自己的尊严与骨气,化解人皇的刻意折辱,竭力不坠西荒人的脸面。
谁成想,五年后,她竟然也能与人皇以平等的地位相对而立,分坐于棋局的两端,坦然执子对弈,并赢得最终的胜利。
眼睛婆婆懂了谢挚的意思,也不禁默然。
谢挚说得轻松随意,但她又怎能不懂得,这背后掩着多少心酸辛苦。
之前,谢挚从潜渊下勉强活着上来时,最先见到的生灵,便是阿狸与眼睛婆婆。
可以说,这两年来,她是亲眼看着谢挚愈发成熟,行事愈发老练铁血,也愈发孤独沉默的。
老人虽然嘴上刻薄,可其实早已在日日夜夜的相处中,消解了对谢挚的讨厌与偏见,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小辈看待。
谢挚察觉到气氛忽然变化,扬起笑容,正要说些玩笑话来调节一番时,便被白狐用尾巴揽住腰,轻轻地卷在白狐怀里。
贴着温暖柔软的狐族绒毛,谢挚愕然,下意识要挣扎起来——
“好孩子,这一路走来,真是苦了你了。”
用尾巴当做手掌,温柔地抚摸谢挚后背,眼睛婆婆垂下头,吻部亲昵地蹭贴谢挚脸庞,极为爱怜地低声说。
“……啊。”
推拒的动作止住,谢挚僵在原地,小小地叫了一声。
不知所措地被白狐慈爱地揽在怀中安慰,谢挚露出了少见的茫然懵懂神情,一如她青涩少年时。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令人恍然记起,她其实还很年轻,不过只有二十一岁而已。
许久之后,谢挚才试探着回拥住白狐,眼睫颤动,小心翼翼地将头轻轻枕靠在老人怀里。
在一片空旷的雪白原野之上,万籁都静寂,只能听到积雪消融的微响,鹰隼在清空中默默盘旋,一人一狐静静地依偎拥抱。